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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4:02:13 作者: 萬川之月
陶然用注視表示自己在聽。
「我們年輕的時候,根本不喜歡孩子。平時每次在街上碰見熊孩子,你媽都要特意提一遍,我們一定要堅持丁克。後來你外公生病了,醫生說最多也就一兩年,老頭非說想看見外孫,我心軟了,就跟你媽商量要不要生一個。後來有了你……」
陶然看著他笑:「有了我,還是不喜歡吧?什麼自己有了心態就會變,我根本就不信。」
萬萬沒想到,眼前這個精神和身體都仿佛定格在四十歲,一輩子年輕態的老男人,忽然沉甸甸地沖他嘆了口氣,極不情願地說:「後來我們,居然比我們以為的……更愛你。」
意識到他真正想說什麼,陶然立刻陷入了沉默。
「我也不想勸你什麼,只是想提醒你,千萬別太自以為是。你才多大的人,別說你了,就是我現在想想我五十歲的時候,還覺得很多事情做得不太妥當。你又憑什麼用自己有限的過去,去臆測以後更長的路?」
陶然還是不說話。事實上,他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每個男人心裡都對父親有特別的情感。陶然從小被散養,父母的陪伴不多,但父親對他是真的用心,他心裡也明白得很。小時候,總覺得父親在精神層面上,是雲山霧繞的一座高峰。後來自己也大了,俗世紛擾不再由父母擋著,他開始逐漸理解父親。這幾年他很能夠照顧好自己了,父親很少跟他深談,他以為他的目光已經挪到陶之身上去了,沒想到……
人在時光里,是多麼渺小的一粒微塵。際遇這樣無常,走到人生中途,兩邊都望不到頭的迷惘,居然發酵成了一種可笑的執拗。
而這執拗本身,也不過來自之前這些年淺薄的經歷。
響鼓不用重錘,陶親爹看他不做聲,就知道自己的家庭教育成功了。他開了櫃門,給陶然裝出一小盤提子曲奇,放在他面前,輕輕地拍了一下他的肩:「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陶然不由自主地點點頭。
於是陶先生就走開去調停妻子和小兒子的日常鬥嘴了,三個人在客廳里半真半假地笑著、鬧著,誰也沒有再過來拉陶然進這個戰局。
夏日金燦燦的陽光里,陶然就坐在桌邊,一個人安靜地望著松鼠造訪花園,好奇地扒拉地上一大片亂糟糟的植物。母親愛花草卻沒恆心照料,父親非要種些尋常蔬菜,園子看著慘不忍睹,卻奇異地生機勃然,綠意幽深。
無心插柳柳成蔭,也許並不是虛言。
年前關機的時候沒接到的那個電話,莫名地縈繞在常錚心頭,悶了這五六天,幾乎成了一塊心病。
郵件、公司內部系統、簡訊、聊天軟體,陶然能給他留言的辦法太多了,他一一查過,一無所獲。這事只有兩種可能,要麼是一件無關緊要的公事,等上班了再說也不遲,要麼就是上次深夜電話那類……突如其來的傾訴需求。那個時刻過了,也就不必再提。
一想到自己也許錯過了什麼,常錚就覺得好一陣呼吸困難。
一早回去的飛機,中午就到了,常錚等行李的時候就打了電話給陶然。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昨天。你呢?」
「剛落地。我帶了不少土產給你,還挺重的,我給你送過來?」
陶然那邊一直很安靜,但不知為什麼,常錚覺得他把手上的事都停了,正在思考該怎麼回答。
「你先回去把行李放下吧。晚上你到我這兒來吃晚飯?」
約會來得太容易,常錚感到十分疑惑。機場離他住的地方還有一段距離,趕回去洗了澡換身衣服,開箱子把給陶然的東西清點出來,差不多又該出門了。
他要帶的不算多,卻實在有點雜,除了吃的還有用的。其中一個器型挺有新意的溫酒器,他還特意配了兩隻小杯子,分別包起來又是一大堆包裝,最後竟然抱了個滿懷才搬得到車裡。因為小心著不能撞也不能掉了,都弄好了坐到方向盤前面,常錚發覺自己的氣息都開始亂了。
他無比慶幸,上回去陶然家,感覺到他為了一廚房的菜有點尷尬的時候,及時挽救了一下。因為此刻坐在車裡,遲遲沒有按啟動鍵的他,終於也感到同樣的猶豫。
後備箱裡的那些東西,可不僅僅是這次過年期間買的。細微之處最見人心,一會兒等陶然看到這些,他也會一定會感受到許多不言自明的心意。
一顆真心就像一個無辜的嬰兒,捧到別人面前,被抱起還是掐死就真的悉聽尊便了。
這奇怪的世道,逐漸讓人覺得不在乎才是最好的姿態。凡事都要論輸贏,還要論贏得毫不費力,可世事哪兒有那麼簡單。
想到這兒,常錚回頭看了一眼后座上那個裝著香檳的木匣子。出來的時候神使鬼差帶上了它,事到如今,總要敢賭一賭吧。
兩人合作久了,眼光容易落在一處。陶然見到常錚,第一眼落在他臉上,第二眼果然就落在那瓶香檳上。
他沒說什麼,常錚當然也不去提。進電梯上樓的時候,陶然走在前面抱了大半的東西,常錚好不容易從裡面搶了一兩件來自己拎著,另一隻手握著香檳的瓶頸。
酒液在瓶里撞出細碎延綿的聲響,恰似他自己那顆晃晃悠悠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