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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3:51:16 作者: 皎皎
鬧成這種僵局,蘇兆儀救他之前也絕沒有想到。他很欣慰他活著,但有時候還是納悶是什麼把他們三個人逼迫到這種境地。所有的一切似乎從一開始就是僵局,溫曉對感情就那麼一根筋,吳維以又是個讓人恨不起來的情敵。
這三個人修養實在太好,於是帶著各自的痛苦和迷茫,一步步走到了死角,好像大型機器上的三個生鏽零件,跟機械融為一體,根本卸不下來,稍微一碰,就是全盤毀壞的結局。
直到在新聞上看到陸筠的消息,平靜如水的僵局才被打破。
吳維以那天白天才剛做了第二次腿部手術,麻醉藥的藥效在半夜過去了,醒過來,雙手抓著床沿,渾身冷汗。隱忍的掙扎中,手碰到了遙控器,電視忽然亮了。安靜的病房裡,液晶電視屏幕微微閃動著,新聞主播的聲音清晰而明亮,被挾持的人質照片在屏幕上滾動過去。
那些照片刺痛了他。
雖然兩年不曾聯繫,可她的影子始終還在他心裡的某個角落,其實已經看不清陸筠楚五官了,只記得那雙明亮的眼睛和俏皮的酒窩。就這樣的單薄影子,陪伴了他足足兩年,度過了每一個漫漫長夜。
溫曉睡到一半,也被電視的光芒和聲音驚醒了,辛苦了一天,抓著毛毯坐在沙發上,一會看看吳維以,一會看新聞,視線幾個來回,不可言喻的心酸湧上額頭,她死死咬緊了唇。
原來愛情與愛情之間是有距離的。那種距離,不是高與低的距離,不是身份和地位的距離,更不是付出和接受直接的距離,而是單純的遠與近罷了。譬如現在,現在吳維以就在她身邊,可她卻從來抓不住他。
鴻溝宛如天塹。從認識到現在,十多年時光飛逝而過。
恍若一夢。
三十七
陸筠一晚上沒睡好。
吳維以在她身邊倒是睡得沉,呼吸均勻而綿長。她怕吵到他,一動不動盯著天花板看了一晚上,直到空氣一點點透明起來。動了動脖子,微微側過頭去,盯著吳維以的側臉看,居然被他臉上朦朧的晨光刺激得兩眼發酸。
她一直有輕微的失眠症狀,更何況七八個小時的時差,實在躺不下去了,最後謹慎地動了動手臂,從床上坐起來,悄悄下了床。
她動作很輕,直到換好衣服吳維以也沒醒過來。
陸筠去浴室洗了個臉後就出了病房。大概時間太早,這家醫院的任何角落都見不到人,值班的醫生護士都在打盹等交接,她不忍心打擾他們,一轉身去了醫院外的花園。
清晨空氣十分清新,不算十分亮,霧氣隱隱約約;花木好像也沒睡醒一般,懶懶地伸展著枝葉,晨風從遠方來,搖不落昨夜留在葉片上的露珠,湮滅在cháo濕的泥土裡。
她呆呆坐了許久,又回過頭去看著這棟外科樓。樓房並不高,整潔的白色小樓,鑲嵌著一格一格的窗戶,玻璃後是統一的淺藍色窗簾,吳維以就在某一格的後面。
她垂著頭,在長椅上怔怔坐了一會,終於站起身走回去,她不希望吳維以醒過來找不到她。
沒料到遠遠看去,病房的門是虛掩著的,陸筠第一反應以為自己出門的時候沒有關好門,隨後又想是不是吳維以醒了,或者有醫生來查房,這個念頭一起,腳下就快得多了。
等到整個人重新回到門口,透過窄窄的fèng隙看近去,吳維以還睡著,床邊卻站著一個瘦瘦高高的年輕女子,穿著件半長的米白色薄風衣,扣子扣得一絲不亂,露出大半截手臂,手裡還握著小挎包,頭髮在撓頭挽了個髻。她低頭看著吳維以,半長的劉海從淡煙般的柳葉眉上掠過去。她在床邊站了一會,慢慢俯身下去親吻他的面頰,好像那是人間最珍貴的珠寶。
頓時陸筠目瞪口呆,渾身好像被藥物麻痹了,一動不動。
片刻後被打散的思路才一縷縷地游回來,很清楚地知道這個女子就是吳維以昨天晚上告訴她的溫曉。心裡苦辣酸甜都有,簡直可以開作料鋪子。
大概是怕打擾吳維以的休息,溫曉一絲不動地靜靜在床邊站了片刻,露出個誰都看不懂的苦笑,朝門口走過來。陸筠迅速退開幾步,在她推門而出的片刻鎮定自然迎上前去,微笑地跟她招呼:「溫小姐,你好。」
溫曉昨天晚上就聽說陸筠在這裡,著急的一下飛機就來了醫院,對此時的狹路相逢早就做好了準備。大風大浪見得多了,心裡再怎麼不舒服,擺出面子的功夫都不在話下,她瞥一眼陸筠,表情還是聲音十分平淡,只說:「你來了。」
溫曉比陸筠高一點,眼光掃過來時有著銳利的角度,仿佛要把人從中間劈成兩半一樣。陸筠恍惚覺得冷,但還是直視她,點點頭:「我來了。咱們找個地方說話吧。」
溫曉回身小心地帶上病房的房門,才回頭說了句:「跟我來。」
溫曉對這家醫院和附近地帶極其熟悉,七拐八拐帶著她到了一家小店門口,大概店也是剛剛開門,沒有什麼別的客人,一陣陣烤麵包香氣撲面而來。
兩個人隨便點了吃的,靠窗坐下。
陸筠頓了定神,這才仔細打量溫曉,剛剛在醫院走廊的驚鴻一瞥就還不足以看清什麼,這一打量就認真多了。情敵相見,分外眼紅,這句話或許不能形容他們如今的狀況,但也相去不遠。溫曉比她想像中的漂亮和年輕,眉眼間帶著奔波後的風塵和疲憊,但是這樣也蓋不住她那骨子凜冽的氣質,第一眼見面的人絕對想不出她在吳維以床畔露出的溫柔婉轉表情。陸筠對衣著打扮從來沒有研究,但也知道她身上那套衣服,脖子上的那串項鍊,耳朵上的那副銀色耳環,都是自己永遠無法企及。
溫曉也在無聲地打量她,面前的陸筠比跟新聞上看到照片瘦損得多,臉色蒼白得好像常年不見陽光,原本圓潤晶瑩的臉現在差不多變成了瓜子臉。拋開對她的偏見不談,容貌確實不錯,丟在再多人的人堆里也能發現,完全當得起新聞中的「美女工程師」幾個字。這個認知讓她從心裡泛起一股子說不清的酸楚。
溫曉端著咖啡杯喝了一口,說:「你找我出來的,有什麼事情,就說吧。」
陸筠斟酌了一下措辭:「溫小姐,其實我不知道該跟你說什麼話才好,以我的立場來說這個話會讓人尷尬,但是我還是要說,謝謝你,謝謝你救了維以。」
溫曉的眸子深如古井:「這是我跟維以之間的事情。不用你道謝。」
「我知道的,」陸筠停了停,又說,「其實『謝謝』兩個字我都不該說的,『大恩不言謝』的道理我很清楚……我欠你的,又何止一句道謝。」
「你非要道謝的話也不是不可以,」溫曉看著她,「那你今天就回國,把吳維以留給我。」
陸筠握緊了手,指甲都要嵌到手心裡。
她好像跳進了西遊記的無底洞裡,永遠落不到底端,身邊空蕩蕩的。
面前的溫曉跟吳維以認識了十年甚至更久一點,是知根知底的校友;而自己和吳維以不過認識三年,還有兩年的時間音訊全無;
在吳維以被病痛折磨得痛不欲生的兩年時間裡,救了他的命,送他去最好的醫院,為他找最好的大夫,端茶遞水問寒問暖,陪在他身邊不離不棄的人是溫曉。
----沒有溫曉,吳維以不論如何都活不到現在。
世界上還有誰能愛人到這個份上?以溫曉的條件,要什麼人得不到?
可她偏偏愛上一個吳維以,十多年痴心不改,兩年病床邊的守護----陪在病床邊的人需要怎麼樣的耐心和愛心,她再清楚不過。
「對不起,我做不到。」
溫曉沉默著,一點驚訝的表情都沒有,仿佛早就預料到這個答案。
陸筠雙手發抖,掌心裡全是濕潤,她直視溫曉的眼睛,和早上的茫然無措判若兩人:「溫小姐,對不起,只要我還在這裡,就不會放棄他。」
溫曉於是就問:「你拿什麼跟我爭?」
本來應當是一句充滿敵意的話,可被她這樣用平淡的語調說出來,不含譏諷,沒有疑問,更沒有輕蔑,是真正的陳述語氣,仿佛只是在說「你看,地球圍著太陽轉」這種絕對的事實。陸筠看著溫曉,那張修飾得恰好到處的臉上沒有任何可以讓人抓住把柄的情緒。她一瞬間產生了某種錯覺,仿佛跟她說這句話的人只是十萬公里之外的某個外人。
自然拿不出任何東西。陸筠很清楚自己的斤兩,身無長物,沒有錢沒有權,甚至連一個好的醫療環境都沒辦法提供。
唯一的籌碼,是吳維以給她的沉甸甸的感情。
可這句話不論如何都不能說出口,她不想傷溫曉的心。溫曉縱然有千般不好,但依然是救了吳維以的那個人。
不論是她還是吳維以,都欠她太多了,恐怕一輩子都還不清。
陸筠定了定神,說起別的事情:「溫小姐,我認識吳維以的時間遠不如你長,在巴基斯坦的時候,他是總工程師,我只是他手下的小兵小將,他平時待人溫柔得體,在工地上有口皆碑,工作的時候卻非常嚴厲,我好幾次被他批評得差點哭出來。現在想起來,真奇怪,我都不知道什麼時候愛上他的,在一起工作,一起生活,不知不覺就陷進去了。」
溫曉不動聲色。
陸筠忽然伸出手來,貼著跟溫曉的手放下,手心貼著桌面,五指微微分開,才慢慢開口,「溫小姐,看看我們的手。」
溫曉一怔,皺了皺眉,她不知道陸筠出的是哪一招。她們兩人的身材在女人中算偏高的,因此手指都是修長,不同的的地方也多。自己的手白皙而豐潤,指甲粉紅;而她的那雙手,看上去就營養不良,蒼白而羸弱,幾乎透明的皮膚裹著細長的骨指,大概是常年畫圖的原因,食指中指上有著厚厚的繭殼。
那繭殼讓人心驚肉跳,像足了吳維以的手。
她的用意溫曉總算是明白了,沉默地抿了口咖啡,眸子裡划過一律深思。不無挫敗地想,陸筠看上去雖然單純,但絕不是個傻瓜。
溫曉一直沉著的氣息有點變化:「你要說什麼。」
陸筠把手收回來,說:「溫小姐,雖然我比你小了幾歲,可這雙手比你的難看多了,是不是?我是水電工程師,常年坐在桌子邊畫圖,下工地,現場勘探,日夜加班,風吹日曬。真的很辛苦,我又是女孩子,連洗澡都不太方便。夏天裹在厚厚的衣服里,渾身都是汗……不過,我沒有什麼怨言,既然學了這個,就要學以致用;選擇了這份工作,就要做好。看著大壩建立起來,真的很有成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