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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3:51:16 作者: 皎皎
吳雨沉默一下,才說:「你身上有我阿哥的味道。」
這樣突兀的一句話讓陸筠覺得自己的智商統統不夠用,她不明所以地睜大眼睛:「啊?」
看到她那麼茫然,吳雨又再說了一次:「你跟我接觸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樣,你身上有我阿哥的味道。我第一次跟你搭話,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陸筠完全無法跟上她的思維,她完全是一幅聽天書的表情,傻乎乎地提起自己的衣袖聞了聞,茫然問道:「什麼味道?我快兩年時間沒看到他……哪裡有什麼味道……」
「不是這種,」吳雨看著她笨拙的舉動,露出與她的年齡完全不符合的苦笑來,「不要聞了,這是我們漠人的說法,你們漢人不懂的。總之,你身上既然有他的味道,你是他最親密的人。所以我才會對你發那麼大的脾氣。其他人放棄沒有關係,只有你不能放棄他。」
昏暗的燈光下,吳雨的表情十分凝重和悲哀,凝重得讓人懷疑這麼年輕的面孔上是否能承受那種複雜而沉重的感情。
陸筠也沉默了一會,「我愛他,我怎麼會放棄……」說到這裡她些微一頓,猛然抬起頭死死盯著吳雨,「不要瞞我。你究竟知道什麼,又究竟能從我身上看出什麼?」
吳雨扔下手裡的衣服,無聲地笑了笑:「看來我阿哥沒有告訴你一些事情,不過我也猜到了,你終究是外人。」
她笑起來表情異常的美麗,陸筠一個閃神,居然花了眼。她皺了皺眉,焦急地問:「小雨,不要賣關子。」
然而吳雨一點繼續說下去的念頭也沒有。她平靜地擦乾了手,走回沒有旁人的客廳,端著杯子喝了口水。
陸筠跟著她的腳步出來,很有耐心的等待下文。
「事到如今了你就不要再說話說一半了。」
「其實我懂得也不多,只能隱約從你身上了解那麼一點。我阿爺說我沒有那個資質,學不好,」吳雨終於正色開口,「陸工程師,如果你真的想知道我阿哥的下落,那過兩天跟我回一趟沅西。」
陸筠目光深深地看她一眼,沒有任何遲疑地點頭。
「好。」
回沅西一路的行程都是陸筠安排的。先是差不多一個小時的飛機,再是四五個小時的大巴車,最後是綿延不斷的山路,據說,要走一個小時。兩個人一路上都沒有什麼話,偶爾視線交匯,但也很快避快開。似乎所有可以說的話都隨著一路疲乏的奔波而消失殆盡了一般。
吳雨走路很快,陸筠幾乎跟不上她,只能勉力奔走,根本不及去觀察路邊的風景。好容易她在一條小路面前站住,她也得到了幾分鐘的休息時間,才真正看清了這個山中的漠寨。
正是四五月份的沅西,滿山遍野都是綠色,那些綠色是如此的濃密,仿佛吧山中的五顏六色的野花也似乎染上了一層綠色,看得久了,視線之內全是滿山滿野的鮮活。
這裡是他生長的地方,到底是何等的山清水秀,才出了一個吳維以。
陸筠長久的盯著這樣的景色,各種聲音都從腦海里淡去,想起來的只有當年吳維以那些略帶笑意的聲音----略微有點低沉,音色卻極美,不徐不重的,就像面前的這條清澈的溪流一樣,慢慢的流淌到人的心裡去。
吳雨看到陸筠眼神的光芒漸漸散亂,胸口有一下沒一下的起伏,心裡已經有數了,扯了一把她,問:「在想什麼。」
陸筠回神過來,目光落在最近的梯田上,掩飾地笑了笑:「沒有什麼。」
吳雨看她一眼,拐上了一條田坎里的小路,陸筠很快跟上,又聽到她的聲音從前面傳過來:「我阿哥跟你說過我們這裡?」
「說過的,」陸筠不重不輕地回答,「我們當年說好了,一回國他就帶我來沅西,拜祭他的媽媽。」
吳雨「哦」了一聲,「想得很長遠。」
然後兩個人再也沒說話,樹葉在風中嘩嘩直響,仿佛是在為她們的行走伴奏一般。
漠寨的建築多是土石結構的吊腳樓,飄出縷縷炊煙。最近的一棟小樓的柵欄上晾曬著的幾件半圓形的蠟染挑花百褶裙,在陽光下那麼鮮艷,並且漂亮得驚人。
寨子裡的路漫長而曲折,小路上上下下,經過一件件房屋門口。有老人坐在門口納鞋底,漠家小姑娘小男孩在道路上跑來跑去,也有成年人背著竹摟進進出出。路過某個大院子時,幾個小孩高興的從屋子裡跳出來,跑到吳雨的懷裡。他們用漠語聊天,陸筠一個字都聽不懂,只能依稀從他們臉上的表情判斷出在聊著一些輕鬆的話題。
吳雨半蹲著,笑眯眯的跟那些小孩子們說話,只有這個時候,才覺得這個女孩不過是個大孩子。
大山裡的漠人不多,成年人大都出門打工去了,幾個小孩子對這個忽然出現衣著和他們明顯不同的陸筠非常好奇,眼珠子不停在她身上打轉。吳雨見狀,指了指她,用漢語說:「這是陸阿姨,客人。」
小孩子們似懂非懂的點點頭,歪著頭看陸筠,陸筠見狀,也匆匆忙忙的蹲下來路出最溫柔的笑臉。她從心底開始後悔自己出門匆忙,行動急促,結果什麼都沒來及帶上,早知道有這麼多小孩,應該買點禮物過來了。
吳雨拍拍他們的後背:「去玩吧。」
小朋友們很快散開,陸筠環顧四下,「你家呢,在哪裡?」
吳雨指了指前方的那間門戶緊閉的屋子,「到了。」
吳雨的家和漠寨其他房子一樣,幾間小小的土房,沒有什麼人煙。在院子裡可以看到廚房的構造和牆上的幾隻牛角,到底是少數民族。房屋外是一塊平壩,陽光下鋪了快黃色的竹蓆,上面曬著紅彤彤的辣椒,黃澄澄的南瓜片,在傍晚的陽光下熠熠生輝。
兩人依然沒什麼話,一前一後沉默的進了那件光線陰暗的堂屋,在桌子上放下了行李。陸筠顧盼了一會兒,真是家徒四壁,但卻很整潔。吳雨去廚房拿著一隻葫蘆瓢盛了水出來,遞給陸筠:「喝吧。」
也不知道是哪裡擔來的泉水,真是異常清冽。
陸筠喝足了水,也有了力氣,擦了擦額頭的汗,問吳雨:「你家沒有別人嗎?」
「還有我阿爺,現在大概在山上做農活,一會就該回來了。」
陸筠忍了忍,還是問:「你父母呢?」
吳雨眼神一下子就暗淡了。
陸筠心知說錯話了,抽動了嘴角,連忙轉移話題:「是我多此一問,你不要放在心上。」
這樣的小院子通常都有幾張小木凳子,吳雨遞給陸筠一張,自己也拖過來一張坐下,才慢慢說,「阿爹走得早,娘嫌寨子裡苦,跟人跑了。我是個沒爹沒媽的孩子。」
傍晚的夕陽是如此的好,閃爍著金色的波光,吳雨的臉在波光里蕩漾著,就好像潔白船帆的顏色,透明而且溫柔。毫無疑問,她真是個漂亮的女孩子。從陸筠的角度看過去,側面可以看見她臉上很淡很淺的絨毛。吳維以的身世也跟她差不多,陸筠頓時心下惻然,慢慢握住她的手。
「我阿爺會教他一些東西,所以我記事起就經常看到他,他在寨主和我家呆得時間最長,他一般住那間,」吳雨指了指西邊的一間小屋子,慢悠悠說下去,「大概也同病相憐,所以阿哥對我特別好,寨子裡那麼多孩子,他最喜歡我,每次回來都會很耐心的教我念書,我寫的第一個字就是他握著我的手教我寫出來的呢。」
陸筠停了停,慢慢說:「如果維以知道你輟學,會怎麼想?小雨,你回去念書吧。我可以幫你,就像他曾經幫過你一樣。」
吳雨怔怔看她一眼,咬了咬唇,很久沒有開口。
陸筠也不要她回答,淡淡說:「回去把那邊的工作辭了,聯繫一下以前的學校,三四個月後新學期就開學了。缺什麼就告訴我。」
她這樣的堅定的語氣吳雨之前沒有聽過,之前只覺得她冷靜淡然,不輕易表露感情。此時猛然覺得面前這個陸筠身上有一種她不了解的東西,就像這大山裡的竹子,看似柔弱,實則剛硬。她想起一個月前在報紙上看到的某張新聞照片----那時她被解救出來,但表情極度的淡漠,看不出任何喜憂,唯有眸子裡殘存的輝光。
吳雨想要說什麼,恰好院門一動,抬頭看去,臉上立刻路出喜色。有大半年時間沒有見到爺爺,自然高興的迎接過去:「阿爺,我回來了。」
老人微微笑了笑,放下手裡的農作工具,摸了摸她的頭髮。
「回來就好。」
吳雨是用漠語跟老人說話,陸筠聽不懂,但大致的意思還是能判斷出來,估摸著這位清瘦矍鑠的老人就是吳雨的爺爺,立刻站起來。老人穿著看上去七十左右,漠族的傳統服飾,頭上包著一塊頭巾,頭巾下些許的白髮貼在兩鬢上,跟白髮不相配的是他的眼睛,湛然有神得讓人心驚。目光所到之處,一切無可遁形。
很難想像一個鄉間老人會有這樣的眼睛,陸筠略微一呆,很快對老人欠身,誠摯開口:「老人家您好,打擾您了。」
吳雨說:「我爺爺不太懂漢話,我幫你翻譯吧,」然後轉頭對著老人,用漠語轉達了陸筠的意思。
可隨後發現,爺爺的目光明顯不對勁起來。他的目光落在陸筠身上,起初是有和藹的笑意,慢慢卻變得不可置信和冰冷。吳雨心頭一沉,問:「阿爺?怎麼了?」
陸筠其實也奇怪,被一個老人這樣看著感覺總是有些不舒服的,何況是那種困惑不解和審視兼而有之的目光,好像手術刀一樣,把她的大腦解剖了。陸筠無奈,求助性的看了一眼吳雨。吳雨卻沒有理他,轉頭跟爺爺輕聲交談著,完全不理會她這個外人。
陸筠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得罪了這祖孫兩,尷尬而沉默的站在原地,神思全散,心裡亂七八糟,好像一鍋燒開的水。
冷不防卻聽到吳雨用哆嗦的聲音問她:「你的生日是?」
看著吳雨一瞬間變得慘白的臉色和微微顫抖的肩膀,陸筠莫名的想起幾年前的某個晚上,吳維以也這樣問過她;當下一振,極大的不安浮上心頭。但她也不是當年那個陸筠,定了定神,說了生日。
吳雨攥著手心,又跟老人匆匆說了幾句。
老人的目光這時才從陸筠身上離開,慢慢地搖了頭,又嘆了口氣,說了幾句話。陸筠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只能從那聲長長嘆息里聽到不可言述的壓抑和傷心,她的心被人一把揪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