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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3:51:16 作者: 皎皎
陸筠過了一會才回神,想起他還沒有吃飯,自己下午的事情還有一堆,此時真不是說話的時候。既然晚上還可以見面,不用著急一時。
她就像平日的任何一天一樣,對他展顏一笑先行離開了。
不論如何都沒想到這是她最後一次看到他。此後的接近兩年的時間裡,她都在不停的回想那個見面的細節,他們到底說了什麼?她跟他說的最後一句話,他跟她說的最後一句話----實際上她的記憶就像被人惡意的篡改了,遺棄了她她只記得他渾身沐浴在陽光下,修長的身體為她擋住了所有的陽光。
地震的來臨一點預兆都沒有。
那時大概是下午四點,陸筠正在江邊的平壩上看技術人員遞過來的統計資料,還在美滋滋地設想,如果照這個工程進度發展下去,明年六月之前,工程項目事情可宣告完成,她和吳維以就可以回國了。
然後忽然發覺雙腿沒來由的打顫,頭暈得厲害;驚訝地去看周圍的幾個同事,發現每個人臉上都是愕然,努力想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不知道是誰用近乎尖叫的聲音吼:「地震了!蹲下!」
這樣一提醒,所有人都明白了,紛紛抱著頭蹲在地上。
那種暈眩的感覺持續了大概一分鐘,顛得陸筠覺得腸胃都不舒服。震動快要結束時,由遠及近的劇烈聲響終於隱約傳來----那是整座大山,不,整個地表的震動,像一頭沉睡了千萬年的巨獸,復活過來,用力拍打著自己的胸口,發泄憤怒。
顫巍巍的抬起頭並站起來,目瞪口呆的發現,百米外的辦公區宿舍區的房子垮塌了一小半。作為工程師,應變忽發事件的能力都是足夠的。陸筠甚至來不及目瞪口呆,立刻判斷出這次地震的震級絕對小不了,足以對工程和人員造成巨大的危害。
還是一樣的青山綠水,但好像忽然就不認得了。不再是熟悉的那個世界,地球憤怒地撕下了和善的面具,取而代之的,是猙獰的面容。
距她最近的就是錢大華,站在壩子的那一頭,她衝過去找他的時候,他正拿著對講機暴躁的開吼,陸筠何嘗見到他那個樣子,嚇得竟然一哆嗦,連對講機的聲音都漏掉了幾句。
但他的語氣竟然緩和了幾分,環顧一下全場,說:「吳總,這邊還好,看上去都沒事。哦,陸筠也在我這裡。」只這樣短短一句,她頓時放心了,只要吳維以沒事就好。
混亂中的卻不缺少的就是主心骨。錢大華到底是老工程師,比她鎮定,回復在幾分鐘內就回來,人員傷亡情況不明,但此時正是下午工作時間,基本上沒有人在室內,都是平房,建築結構簡單,只要沒有睡覺,有很大的機會可以跑出來;各項工程正在檢查中,但包括圍堰和導流洞在內的最重要的水工建築暫時沒有大礙。
情況大致明確,吳維以負責上游,錢大華負責下游。
他們幾個人就在江邊,錢大華打電話的時候,陸筠也去查看圍堰的情況。圍堰是按照七級地震的標準建築設計的,但千里之堤毀於蟻穴,更何況是這一次地動山搖的地震?如果圍堰垮塌,後果不堪設想。
陸筠心亂如麻,最初的震驚慌亂過去,腦子裡就只剩下冷靜了。她英文最好,吩咐這個吩咐那個,任務不重的就聚到江邊穩固的平壩上等待,職能關鍵的,注意自己的安全,檢查工程的檢查,還有各種線路的檢查。
陸筠就像熱鍋上的螞蟻,一回頭去再次看到不遠處的房子,猛然想到什麼,一跺腳都要哭了:「咱們的資料啊!」
她把江邊的施工現場交給別人,幾乎是連滾帶跑的朝辦公室跑過去。所有的資料圖紙都在辦公室的兩台筆記本電腦里。她走之前看了一眼,電腦穩妥的擱在桌上,而那間辦公室垮了一大半。
如果說前幾分鐘因為震驚沒完全緩過勁,現在大腦從木然的情況恢復過來後,才意識到其中的可怕。
辦公室就像一隻被壓扁的蛋糕,門幾乎已經被壓歪了,她也顧不得那麼多,從門下鑽進去。那年決定修電站後,臨時用木料、泥土、和少量的磚塊修成的這一片的辦公室。木頭房梁咯吱咯吱作響,在痛苦的呻吟;磚塊時不時的上掉下來,天花板撲哧撲哧的掉灰,四周充滿了嗆人的灰塵味。帶著玻璃窗的左右兩邊的牆壁垮了,屋子裡異常陰暗。
在被壓垮的屋子裡行走,真是提心弔膽。所幸角落裡的電腦沒有被東西砸到。陸筠一把扯下了電源線,抱著兩個筆記本就開始撤離屋子。
趕緊離開,抓緊每一分每一秒。離門口只有十來步的距離,她著急地向外走,屋子裡「窸窸窣窣」的聲音忽然大起來,不是具體哪一個地方,是整個屋子都在劇烈的晃動著,剛剛才消散的暈眩感以意想不到的速度襲來上。
餘震,並且還是不小的餘震。
她腦子裡頓時閃過這個念頭,那些亂七八糟的聲音就像妖怪的腳步,逼得她不敢回頭,小碎步的行走變成狂奔,她一口氣往著唯一有光的地方跑過去。
有東西重重打到了頭,她不管;有磚塊絆到了腳,她依然不管,看著前方的光亮,腳步一刻不停。
還好,趕上了。在她鑽出來的一瞬間,辦公室全部垮塌。陸筠回頭看了一眼,煙塵瀰漫。
外面有明晃晃的陽光和腳踏實地的土地。此時的陽光銳不可擋,太陽有如一朵灼灼盛開的、散發著有毒香氣的花朵。陸筠頭暈目眩,頭重腳輕,身體好像進入了雲端,慢慢飄起來。
巨大的疼痛從後知後覺的後腦勺漫上來,疼得她意識模糊;她再也站不穩,眼前金星亂舞;癱軟到地上,懷裡的電腦筆記本一前一後掉出來,整個人重重砸到了地面。
她聽到有極其熟悉的聲音叫她的名字,叫得那麼用力和辛苦,就像杜鵑泣血一樣痛苦。她努力的抬頭看了看,可兩眼徹底失去焦距,一片模糊,連陽光都不分明了。她試圖握住他的手,讓他放心。有人抓著她的手臂,一聲聲的叫她支持下去。她想,大概是吳維以吧。
那是地震前,她最後一個意識。
等到她再次回復意識,已經是兩天後夜晚。周旭說她被東西打到了頭導致昏迷,腿也受了傷;但幸運的是,躺了幾天居然慢慢好轉。更好的情況是,物資和醫生也在路上了。
那兩天的時間可以發生太多的事情。
她知道那場地震是7.6級,震心距此一百多公里;還知道工地上人員的奇蹟般的沒有太大的人員傷亡;這兩天期間餘震不斷,大壩出現過一次險情,險些決堤,經過連夜補修,沒有釀成大的事故。
除了失蹤的吳維以。
那天晚上圍堰決堤的時候,他在現場指揮;夜黑風高,現場亂成一團,等險情過去後,所有人拍手相慶的時候才發現他不見了。大家都不明白怎麼回事。
此後很長一段時間尋找吳維以就成了他們生活的重心之一,陸筠知道最後關於他的消息就是有人在下游十多公里的地方發現他,幾番周轉,大概被送回了國。
隨後的一段時間裡她留在巴基斯坦的辦事處,多方打聽,用盡了一切辦法尋找,卻一無所獲。那樣一場大的災難,失蹤的人上萬,一個人的生死算不了什麼。
問到大使館,那邊很歉疚地說,不好意思搞錯了。又說在地震中的失蹤,差不多等於死亡,勸她節哀。個人在大災難面前,始終那麼渺小,宛若塵埃。
半夜時候她絕望地扯自己的頭髮,洗冷水臉,大把大把的吃安眠藥。直到某一天睡了足足一天,險些再也沒有醒過來。醒過來的時候,她聽到窗外鳥的叫聲,看到漆黑的夜空,慢慢褪色成為一片深藍。
活著的人,總是要活下去。路雖然難走,還是要走下去。希望雖然渺茫,但沒有那麼渺茫。眼前的一切未必是永恆。萬一哪一天他回來了,她不在怎麼辦?
短暫的休整階段之後,水電工程再度開工。不少人因為被地震嚇到回國,包括周旭和錢大華,只有她留了下來。
他向來認真,做事有始有終。目前他暫時不在,她代替他堅持下去。僅此而已。
二十九
陸筠決定回去找吳雨。
她下了班,再次去了孟行修帶她去的那家餐廳,卻得到吳雨今天不上班出去外面去的消息。吳雨沒有手機,也聯繫不上。她想了想,在餐廳顯眼的位子坐下,隨便點了兩樣菜,看著夜色中燈火閃爍的城市,用守株待兔方法的等她回來。
一個人在這樣的中高檔的餐廳吃飯總是有些奇怪,她也不管,極有耐心地等著,還遇到了一個曾經採訪過她的電視台的記者寧漸,年紀不大,專業水平卻相當不錯,採訪時很有分寸,私下也經常跟她聯繫。陸筠的朋友不多,有這麼一個主動跟她聯繫的人,她非常感激也很領情,乾脆邀請了寧漸跟她一起吃飯。
寧漸極能聊天,這頓飯吃的也不寂寞。那頓飯差不多吃完時,旁邊那個跟吳雨一樣年輕的小服務員終於告訴她,吳雨回來了,去餐廳後面的宿舍了。
那是一套一室兩廳的小屋子,六七個年輕的女孩子一起租的,很背光,條件不並太好,看上去還算乾淨整潔。
吳雨對陸筠的出現既不好奇也不驚訝,她端著個盆子去水槽洗衣服,熟練地泡好了衣服,回頭看她一眼,悶悶說:「你怎麼來了?」
陸筠說:「昨天的事情,我來跟你道歉。」
吳雨面無表情:「昨天那個人,是你男朋友?」
「不是,」陸筠說,「我沒有男朋友。」
吳雨半天沒吭聲,微微低著頭,似乎在思考什麼複雜的問題。
陸筠也不是真的要等她說話,自己靠著門,陰暗的屋子裡全是寒氣,從鞋底蔓延上來。她吸了口氣,慢慢說:「其實……不是那麼回事。我找過他的,我費了所有的力氣去找他,可是一無所獲。所有人都告訴我節哀……你知道等待是什麼感受嗎?第一個星期過去,以為他會回來;一個月過去,開始憂心忡忡;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希望一點點喪失,人就絕望起來……連怎麼活下去都是個問題……」
吳雨把浸在冰水裡的雙手抽出來,轉了個身子,正對她,用怪異而壓抑的語氣開口:「陸工程師,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找上你,認定你跟我阿哥有關係?」
陸筠一呆:「不知道。」
仔細想起來,這件事情說來也奇怪。兩人其實認識了不到十天,昨天在酒店的碰面不過是第二次,吳雨的情緒忽然變得那麼失控,那麼憤怒,一口氣說出銳利的指責,其實是沒有道理的事情----理論上來說,她沒有任何理由認為她跟吳維以關係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