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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3:51:16 作者: 皎皎
    那是意料之外的一幕,母親沒有說話,死死盯著他,下一秒就沖了過去。吳維以傻傻看著。他們衣著光鮮,和他不一樣。那是一個群體和一個群體之間的差距。他不知道母親和父親說了什麼,只看到父親伸手推開她,和身邊的女人一同離開,背影消失在夕陽里。母親蹲下去,捂著臉哭。

    漫長的等待時間裡,母親從來沒有哭過。她不是一個愛哭的女人。雖然寨子裡人人都在私下議論說「命真苦,男人不要她了」之類的感嘆,但她沒有掉過一滴眼淚,只是埋頭做自己的事情。她不是那種任人輕賤的女人。

    可如今她在哭。她瘦削蒼白的面龐沒有淚水,嘴一張一合,卻沒有哭出聲音,那是絕望的乾嚎。她仿佛一瞬間老了十歲。

    那種無助和撕心裂肺,至今記憶猶新。

    母親癱坐在公園冰冷的石板上瑟瑟發抖,和他一般高。吳維以抱著她:阿媽,別哭了。你還有我。

    母親忽然不哭了,反手抱著他,親他的臉:是啊,我還有你。我早該知道,一個人的人心變化起來,是連禽獸都不如的。阿媽不哭了。

    第二天他們在他單位外又遇到了他一次。曾經的那個父親從有著門衛的大院子裡出來,嫌惡的看一眼站在路邊的他們,只說了三句話。

    我沒這個兒子。我跟你們一點關係都沒有。你們從哪裡來回哪裡去。

    他們在這個大城市裡逗留三天後,沒了錢,不得已回了沅西。足足兩天兩夜的火車,她一句話不說,一口飯沒吃,甚至連水都沒喝一口。

    沒有人知道她怎麼撐著回了沅西。當天晚上她發起了高燒,什麼都糊塗了,什麼都說。最後終於累了,最後昏迷不醒,半夜的時候她在月光下,把正在熟睡的吳維以抱出了屋子,放在樹下的大石塊上。她倚門而坐,最後去灶台拿了把火,往屋子裡一扔。她躺回床上去,看著火苗舞動起來,燒掉了屋子裡所有的書,曾經是他的書。房屋的木架在她眼前轟然坍塌。

    木質結構的屋子見風就燃,那場火沒有控制住,燒掉了整個屋子,他在睡夢中差點被燒死,還是鄰居家發現得及時,救回了他,卻沒有救回方圓三百里內那個最漂亮的姑娘。

    清晨的第一束陽光灑進山寨,均勻灑落在每個角落,包括那間依稀看得出本來結構但已全部毀滅的小屋子上。

    只有黑乎乎的殘垣斷壁和置身其中孤零零的小男孩。他伸手出去,碰了碰那張碳化的木床。

    有東西轟然垮塌。炙熱的煙塵迎面撲來。

    什麼都看不清了,什麼都----沒有了。

    二十一

    舊年一過完,工地上就進入前所未有的繁忙期。導流洞也提前半個月施工完成,驗收過關。辛苦一年的眾人拍手相慶。一個項目結束自然要喝酒慶祝,乾脆就在洞內幹了大碗酒,宛如古代的英雄俠客,豪氣干雲。等不到眾人四溢的酒香散去,慡朗的笑聲回音傳來,大江截流的準備工作也逐漸展開。

    這一代是所謂的屬亞熱帶季風氣候,受東南亞季風影響很大,春季濕潤,夏季多雨,每年的汛期大致從四月中旬開始。汛期來臨之前截流江水迫在眉睫,工程組進行了幾番資源調整,大量的人力物力都調配到了截流現場。

    因為斯瓦特河面較窄,施工難度不大,設計中採取河床一次攔斷的方式。大量的石料運來,幾千立方米的石料石渣在江邊堆積如山,並且還以高密度不停的運送過來。實際的測量工作也穿插著展開,吳維以每天在工地現場和實驗室來回數趟,幾十立方米的混凝模塊倒入江中,再撈起來,測量記錄數據,一個不拉的全部要看,隨時做好應對的準備。

    一輛大型的運輸車沿著路過來,吳維以退後了兩步,待車停穩後同開車人打招呼:「老袁,現在身體好點了嗎?」

    袁祥從窗戶里探出頭來,揮舞了下手臂,一張臉上全是灰:「沒事,早沒事了。我現在好得很呢。」

    吳維以頷首:「那就好。」

    「吳總你讓一讓,我準備倒車。這裡亂七八糟的,到處都是石頭,磕磕碰碰的,小心受傷呢。」

    「是的,安全重於泰山。」

    邊說邊轉抬起目光,下意識的去尋找江邊高台上那塊注意安全的高大警示語牌。牌子自然是完好無損的,旁邊正在修繕的廠房也基本上完工,廠房前有兩個熟悉的身影在附近的樹蔭下交談。走得近一點,果然是陸筠和周旭。

    印象中他們兩個人,只要有時間總在一起的。陸筠似乎在笑著說些什麼,點頭之後又搖頭,把手裡的文件夾交給了周旭然後轉身朝另一個方向離開;周旭在她離開後卻沒有動,低著頭頗為認真的看手裡的東西。

    吳維以若有所思,靜靜看了二人片刻,沿著石階走了上去。數步之遠時叫他:「周旭。」

    因為現場施工的機械聲非常大,吳維以刻意揚高了聲音,可聲音沒傳到被呼喊者的耳中,吳維以搖搖頭,來到他對面,再叫了一聲。周旭這下子聽得真切,抬頭看見來人,立刻笑著招呼:「吳總?我剛想過去找你。」

    他把手裡的文件地給他,吳維以看了看,是一些水電站的資料,密密麻麻的都是英文和公式,空白處有一些鉛筆寫好的批註。

    「陸筠給你的?」

    周旭說:「這是以前的一些老的水文資料,原始文件太多,當年也沒人仔細看。我昨天從紙堆里找出來,我看一下,覺得有點意思,不過裡面有幾個小地方我不太明白,小筠就幫我翻譯了一下。」

    「幫你翻譯是嗎,以後翻譯之類的事情也找我幫忙,」吳維以表情難以察覺的一變,隨即正色看他:「這段時間你跟陸筠經常在一起,每天都會見面?」

    周旭有一瞬間的砂岩。通常情況下,吳維以找他都是為了公事,難得這樣說起陸筠。工地上已經有了不少關於他們倆的玩笑,沒有什麼惡意,多是閒聊時的玩笑,不外乎「吳總對待小陸真是難得的好」、「兩個人走在一起挺配的」云云;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往往也是實情。他對她,的確不一般。周旭一默,怪異的酸楚浮上心頭。心知跟領導爭辯起來不是個明智的選擇,可忍不住一句話還是出了口。

    「我們是見面很多。小筠說她這段時間比以前輕鬆,願意幫我的忙,我自然求之不得。我跟她相知相交這麼多年的感情,無論怎麼說,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情。吳總,你那麼忙,實在沒有必要過問這種小事了。」

    尖銳的回答是意料之內的,吳維以無意在這個話題上繼續下去,示意周旭跟他一起去廠房裡看看;地上全是水管和一捆捆的電線,兩人繞過去後他才緩慢地,字斟句酌地開口:「這番話你聽了會迷惑是正常的。不過我有我的考慮。我希望你多她在一起,她在什麼地方,她在做什麼事情,甚至日常生活中的小事,這些你都要看在眼底。」

    周旭完全拿不準他的意思,但感覺得出來他話里的分量:「你不說我也會注意的,不過你為什麼跟我說這個?我不懂。」

    「我也同樣不明白,」吳維以抬頭靜靜看著天空。沒有空氣污染,這裡的天空碧藍而純淨,宛若出見世面的小姑娘,「剛剛我的話是請求。」

    話里有著明顯的深深的焦灼,如果是另外一個人說出來,給人的感覺恐怕是憂慮到極點;既然是吳維以說的,那就不可能。他看上去鎮定一如往昔,除了緊抿唇角和微蹙的眉頭,別人什麼都看不出來。周旭遲疑片刻,勉強笑了笑:「請求?」

    「當成我給你的任務也可以。總之,不要忘記我的話。」

    縱然有千百個問題想問,但猜到他不會回答,便一如平時接受任務的狀態:「好。」

    吳維以寬慰似的一笑,又說,「陸筠的性格你很了解?」

    周旭笑起來:「了解啊。小筠她啊,是那種別人找她幫忙都不會拒絕的,只要有任務拼了命也會做好的性格。大學的時候出去野外考察,她摔了腿,不願意影響進程,她愣是要著牙堅持,半句喊痛的話都沒有。後來到了小鎮上找了醫生一看,小腿腫得像大象腿。現在還有後遺症,沒辦法很好的掌握平衡,崎嶇的山路走起來有些困難。」

    「她很不容易。」吳維以薄唇微微一壓,幾近嘆息的一句話就從唇角飄了出來。

    但他的心思不在話語上,而是更遠的地方。周旭側過目光,瞥到他的側臉。即使以同性的目光來看,外表的的確確完美得無可挑剔,一旦見過就不會忘記的臉。讓人心理陰暗的生出不平之意。卻也沒辦法嫉妒,模樣還可以說是天生的,但他能力超群也是鐵一樣的事實。他專業水準極高,性格認真和穩重,處理事情無人不服。周旭在心裡苦笑一聲,如果大學時班上有這樣的同學,大概全班男生都找不到女朋友吧。

    壓力實在太大,仿佛填江的千鈞石塊此刻壓在自己的肩頭。

    那番話之後,周旭就時刻留心起陸筠。實際上兩人不在一起的時間居多,他也會拜託跟陸筠一起工作的人多留心陸筠的動向。吳維以的話對他到底還是有影響的,不可能忘記。

    被拜託之的工程師聽到他的要求後,無不大笑:「哦?這可是真是的追人家啊。」

    周旭笑嘻嘻的不否認:「哎,您說什麼就是什麼吧。」

    這種待遇卻讓陸筠哭笑不得:「你們怎麼都這樣?」

    「怎麼了?」

    「吳總啊,這段時間,他起碼要跟我說三次注意安全,問我這一天有什麼的安排,都要去哪裡,老實說起初還覺得受寵若驚,不過現在有點不明白了。地方就這麼大,難道我還會丟了嗎?我又不是三歲的小孩子。」

    原來以為吳維以把看顧陸筠的事情都交給自己了,卻沒想到他比自己還要認真。想到此節,周旭苦笑,最後才擠出一句:「反正,你小心點。」

    一碼事是一碼事,正式上工的時候一點也不敢懈怠。投擲試驗進行了三天,現場演練又持續了兩天,不斷的好消息傳來,設備人員基本上滿足了需求,導流洞成功分流了大約一半的江水流量,達到了預期的標準。

    所有人一連數日都沒有休息。連續的開會加班,截流的最後一日終於到來。那日陽光晴好,設備的轟鳴與江流的咆哮交替呼應,堤頭上到處都是器械和材料,人都淹沒在其中。平時從不消失的河風都被裝載著截流用料的運輸車所阻截,遠不如平日的兇猛。就像電影的高cháo到來的前奏一樣,水電工地上再一次迎來了建設史上的高chá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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