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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3:51:16 作者: 皎皎
後面的沒有了。字跡流暢漂亮,或許因為下筆的心境不一樣,跟他在圖紙和設計方案上的批註似乎不太一樣。曉曉,是誰?聯繫到檯燈旁邊翻開的手機,很有可能,他本來已經睡下,在接到電話之後,臨時決定起床寫信。畢竟,今天是除夕之夜,誰打電話來都不奇怪。
她輕輕叫他:「維以。」
沒有反應。看來真的是累到了極致,睡得很沉,她想起以前錢大華無意中說過,上一次連續加班三天之後,他睡到雷都打不醒的境地。她扶他上床,幫他把拖鞋脫下來。小心地調整了他的睡眠姿勢,拉過被子給他蓋上,然後坐在床畔,慢慢地把他的手塞回被子裡去。他手指冰冷,在她手心裡微微發顫。
陸筠一直知道吳維以笑起來迷人,卻不知道他沉睡的時候更加動人。她的目光久久的停留在他的臉上。他是那種只要看了一眼就能觸動到你心裡的男人,這跟他是否清醒沒有關係。睡著也好,沉睡也好,都不要緊,只要是他,就夠了。
說她好色也罷,說她把持不住也罷,說她鬼迷心竅也罷,總之,她覺得自己忽然理解王子為什麼要去親吻睡美人時那種留戀和不能自已的心態。她輕輕撥開他額前的碎發,一寸一寸俯身下去,雙唇在他冰冷的臉頰上輕輕一碰。
他的氣息近在耳邊,有著一點點酒氣,平穩而綿長。觸碰的那一瞬間,他的身體明顯顫動了一下。她像犯錯的小孩般猛然站起來,連連倒退數步,在臉還沒來得及徹底燒紅的時間裡就已經逃離了房間,順手帶上了門,發出「咯吱」一聲響動,在夜晚聽起來,效果驚人。
現在這個時候,說什麼後悔都沒用了。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會變成這個樣子。理智呢,節制呢,都去哪裡了?未見好德如好色者,說得就是我這種人。陸筠抓著自己的頭髮,絕望地鄙視自己。也許他沒醒,只是翻個身而已。哪裡這麼巧呢,他好像沒睜開眼睛,也許根本不知道是我呢。懷著這種僥倖的想法,她再次轉過頭去----只看到,漆黑的夜空背景下,門下水銀般光芒,一瞬間流走了。
十六
陸筠伸手拉過被子的一瞬間,吳維以醒了過來。他花了幾秒鐘的時間來確認自己的房間有人和有什麼人。毫無疑問,有人在他睡著的時候把他扶到了床上,幫他脫下鞋,然後,輕輕握住他的手。那雙手比他的手小,十指修長,手心柔軟而溫暖。毫無疑問,是個女孩子。
應該是陸筠了。吳維以想睜開眼睛跟她道謝同時問她找自己的原因,可猛然停住了動作。遲了一步,現在掙開眼睛,時機已經不對。
安靜的除夕之夜,甚至感覺比起平時更加敏銳。她握著他的手遲遲沒有鬆開的跡象,那種奇怪的溫暖觸感讓他猛然產生再次睡過去的想法。漸漸的,大腦變得遲鈍,其實也明知道不對,可就是不願意糾正,直到床身微動,眼瞼上的光亮因為人影的逼近變得微弱,微弱的呼吸,她身上特有的淡淡香氣,無不說明她俯身靠近他。然後,同樣溫軟的雙唇輕輕落到他的臉上。
她動作很輕柔得不可思議,就像是一片帶著靜電的柔軟羽毛飄下來,划過脊背和臉頰,明明輕微得可以忽略不計,但蘇麻的感覺卻傳遍全身----不知道多少年沒有出現過了。
吳維以半邊身子一麻。若干的想法被想起但是思緒又前所未有的零亂,在作出任何反應之前,她已經逃了出去,動作之快甚至比超過了他整理思緒的速度。
聽到關門的聲音而屋內再無聲響之後,吳維以坐了起來,支著頭想了一會,就像是有什麼技術上的難題不能解決一樣,陷入了長久的思索。他的臉默在陰影里,最後輕輕一嘆,伸出手關上了床邊書桌上的檯燈。
第二天一早,他照例起得很早,卻沒有按照慣例去試驗場工作,而順著一條蜿蜒的小路上了山。
山並不高,也不險峻,樹木墨綠著顯得深邃;除此外並無太突奇的地方,是那種走遍全世界都讓人覺得似曾相識的小山。第一次爬這座小山的時候,應該是一年半前的事情。
三局成功競標格拉姆水利水電項目時,他恰好在巴基斯坦,剛從另外一個水利項目中抽身,本來單位上打算調他回國擔任另外一個大型水庫的副總工程師,可另一位年逾四十的丁工程師因為家中妻兒的關係,比他更需要這個回國的機會,他就笑著放棄。
臨走的時候,丁工拉著他的手,艱難說出道謝的話,眼眶都是紅的。
負責人侯鵬得知情況後,沒好氣地訓斥了他一頓,那番話至今還清晰入耳。他說:吳維以,我說你什麼才好!格拉姆電站也是裝機四十萬千瓦的大中型電站了,一個泥罈子,一腳陷下去,沒個兩三年時間半會別想出來!放棄,你說得容易,不過是一句話,只是你有沒有想過,這是你第幾次放棄回國的機會了?
他還是一慣的微笑:我還年輕。
侯鵬欲言又止,最後嘆了口氣:你這個人,人人說明聰明厲害,只有我知道,你是真傻。聽不得別人的一兩句軟話,現在怎麼不把你工作時那個絕不通融的勁頭拿出來?小吳啊,不玩點小聰明,不留一點心眼,不多為自己考慮一點,是不能被叫做聰明人的。
吳維以來到了半山腰,半邊紅日靜臥於山頭之上,天地之間一片金色的輝光。他肩上頭髮上全是霧氣。
格拉姆電站建於兩山之中,俯瞰下去,江水聲音依稀,大壩盡收眼底。臨時修建的交通橋,一字排開的各種重型機械,略具規模的廠房,正在進行中的圍堰築壩,公路盡頭之外的的採石場……
只要假以時日,必然出現高壩橫於江河之中,攔腰截斷江河的景象。高峽出平湖,這也許是所有水電人能想到最波瀾壯闊的景象之一了。
這個壩址是早已選好的,也是最適合的地方,庫區多在荒山野嶺,對百姓的生活影響較小,而且江面窄,截流容易。因此,十幾年前巴基斯坦已經決定在此修築水電站解決斯瓦特河上游的十多個城市的用電問題,可若干年下來,勘查分析工作做了一次又一次,水文觀測站建了一個又一個,但最後總是在資金或者技術問題上遇到難題,導致工程一次次的擱淺。
直到兩年前巴國內不堪用電壓力,最後決定面向國際招標,將這個水電站建設運轉起來。然後此地終於有了今天的面貌,雖然問題依舊重重,但這一切總是走上了正軌。
來之不易。沒有人比他更明白這四個字的難處。
一年半前第一次來這裡時,連一條像樣的路都沒有,離此五公里之外道路不通,一行人不得已棄車步行,總算來到了這裡,滿地廢棄的鋼材石塊,讓人忍不住感慨:真是糟蹋了這絕美的風景。
錢大華當時就搖頭苦嘆:維以,你心裡可要有譜啊,任務重於泰山。
吳維以清楚。他是總工程師,本來專心於工程質量就可以,可現實沒這麼輕鬆,一個人要做幾個人的事情:負責設計工作,又要協調好施工、監理等部門之間的關係,就像錢大華說的,就像身經百戰的老兵一樣,指揮戰鬥一起上。
雖然不是肩挑背扛,但實際上也差不多。在國內建水電站已經不易,何況是人生地不熟的國外,難度立刻漲成原來的比較級。圖紙如論如何都不夠,技術人員差,機械缺,原材料缺,基本上沒有不缺的。最糟糕的,還是地質環境的先天不足。原始資料的勘測數據似是而非,不夠深入,施工時出現意料之外的重大問題,第一次導流洞垮塌事件起因就在於此,技術力量的缺失,就像獨行的旅人失去了指南針,找不前進的方向。
好在周旭和陸筠來了。兩人雖初出茅廬,但到底是著名院校畢業的專業研究生,能力超群,不論是設計還是計算都是一流水準,實踐經驗也有,而且難得謙虛,責任感強,不怕吃苦受累。能力固然重要,品質優良更是難得。這麼苦的環境,兩人從來沒有半句怨言。
尤其是陸筠。
認識半年來發生的事情,如電影畫面一楨楨從眼前閃過。那個總是最早起床,畫得一手漂亮圖紙,總是笑語盈盈,救人時沒有半點含糊的陸筠。那日她面帶微笑說出的那番話重新在耳中迴響:「我很小的時候,爸媽就分開了,我跟著爸爸,怎麼說呢,我爸爸是個好人,不過喜歡體罰,我經常挨打罰跪;後來爸爸娶了跟阿姨,生了弟弟,弟弟五歲的時候我帶他出去玩,我沒看好他,他從滑梯上摔下去,摔得很嚴重,差點活不下來……沒有照顧好弟弟,是我的責任,我也不怨他們不喜歡我。後來姑姑看不下去,把我接到了她家。不過現在想起來,我那時也是個八九歲的小孩子,什麼都不懂。到現在我也沒辦法完全釋懷,童年的陰影,是真有那麼回事的。不過我比較想得開啦。人生還長呢。佛經里有一句話,過去種種,比如昨日死,以後種種,比如今日生。就這麼簡單吧。」
吳維以沿著踩出來的山路,散步般下了山。工地也就這麼大,人數也就這麼多,遇到誰都不奇怪,可卻沒想到,早上第一個遇到的人,就是陸筠。有時候,想什麼人就看到什麼人。
她沒有發現他,微微低著頭,半長的劉海擋住了眼睛,緊緊抿著唇,隱約可見臉頰邊淺淺酒窩;她背著裝圖紙的畫筒,抱著筆記本電腦匆匆走在路上,臉上有明顯的憔悴和疲勞的痕跡,顯得心事重重。他想起昨晚發生的事情,本來她的名字已經到了嘴邊,硬生生把聲音掐回嗓子裡,放棄了和她打招呼的念頭。
根本不知道說什麼。
以前他從來不知道兩個人正常的交談是多麼難得的一件事情。
她朝試驗場的方向去了,明媚的晨光中,背影看上去如此削瘦,比起她來的時候似乎更加單薄。
沉默的在原地站了片刻,他終於抬起腳,也朝試驗場踱步過去。每個角落都是寂靜的,看來,還是以往那樣,總是他們最早到試驗場。他瞥到其中一扇虛掩的門,然後像往常一樣進了自己的辦公室,一如既往的埋首於似乎永遠看不完的資料堆里。
有人輕輕叩門。
這個時間這個地方,除了陸筠不會有別人了。抬頭一看,果然是她。她抱著捲圖紙和電腦筆記本,站在辦公室門口,沒有什麼笑容,面色異常的坦然鎮定。
吳維以點頭:「進來。」
她進屋後就把手裡的圖紙遞給他,兩人一起把桌上的圖紙展開,用鎮紙壓住四角;打開電腦,調出計算軟體,才說話:「吳總,這是擋水拱壩和閘門結構的圖紙。周旭走的時候把資料都交給我了,這幾天我看了看圖紙,用相關函數計算了一下瀉洪時水流的振動對閥門和壩體產生的危害。基本上和周旭的結果差不多,不過還是有點小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