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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3:51:16 作者: 皎皎
陸筠沒想到他還記得自己上次的狼狽樣,一愣之後說:「摔慣了。也不覺得什麼了。」
「摔慣了?」吳維以頓一頓,握著她手臂的手也加大了力度:「腿以前受過傷?」
想不到他心思如此縝密,一下子就發現了原因。陸筠驚愕,怔了半晌,才「嗯」了一聲,然後輕快地回答:「腳踝骨折過一次。嗯,也不是大事了,反正咱們這行,誰沒被摔過。」
「以後注意一點。遇到什麼事情就跟我說,一些不能去的危險地方你自己要有數,」吳維以開口,「腳崴過一次就有第二次,腿傷過就有後遺症。腿傷不是小事。」
察覺到吳維以再次放慢了步子,她想了想,問:「吳總你走這種坑坑窪窪的山路好像很厲害,我幾乎連地上的東西都看不清。」
「習慣成自然,」吳維以隨口回答,「十幾年的山路走下來,無論如何都練出來了。」
「哦----」陸筠感覺到了眼前的事物一點點的清晰起來,抬頭,就看到了試驗場和數十道微弱的手電筒光芒。從來沒覺得電筒的光芒可以這樣具有力量。
「呵,到了。」
電房就在試驗場的一個小房間裡,他們到的時候,工程師和技術人員人手一個電筒,堵滿了門口。看到吳維以來,人群立刻圍上來,然後不約而同的鬆了口氣。
吳維以放開陸筠,借著電筒光芒環顧諸人,雖然不甚明亮,不過誰來了誰沒有來還是一目了然。幾乎不需要思考,就問:「備用發電機準備了?」
「老錢帶著兩個人過去了,好久沒用過了,估計得預熱一會。」
「原因你們檢查了?」
於是有人回答:「還沒有,我們也才剛到。」
「是都停電了?」
一名叫李銳的年輕人最先到,伶俐的開始把已知的所有情況都說出來:「是的,生活區停電了,廠房也停電了,剛剛查勘組來了電話,那邊也沒電了。吳總,我印象中,這樣大規模的停電,還是第一次。」
「是第一次。電話還能打?」
「這個到能,電話的線路不是一根。」
吳維以略一思考,環顧人群一圈,交代下去:「劉工,你帶兩個人去檢查一下各級配電箱,看看有沒有跳閘;李銳,你們幾個去檢查一下變電器和左岸右岸的接入線路;其他人去工地上統計一下斷電前有什麼機器開著;還有,陸筠,你去廣播室,全場通報一下情況,如果有人發現有異常,任何異常的情況都的直接回報給我。」
三言兩語後,在場十餘人全都領命而去,隨著三三兩兩的燈光散去,沉寂和夜色一起一下子落了下來,屋子裡立刻恢復到寂靜無聲的狀態。吳維以在原地站了片刻,去了總配電室旁邊的辦公室。他撥格拉姆的供電站的電話,卻一直沒有撥通,仿佛所有的號碼都失靈了,偶爾撥通過一兩次,也無人接聽。吳維以心下一沉,電站居然怎麼連個值班的人都沒有?
他心思複雜,月亮也是。不安的在雲層中遊走,窗台時明時暗,白霜一樣的輝光時隱時現。
停電的狀況不是沒有考慮過,措施雖然不是萬全但該做的也都做了,接入了兩個獨立的電源,一條負載過大停電的話還有另一條備用,此時的情況,顯然兩條都出了問題,不妙。
房間另一頭傳來陸筠的聲音:「工地上出現暫時性的停電事故,大家稍安毋躁,檢查好手裡的機器和器材,保持斷電狀態。尤其是大型器械……」
難得是聲音放大成這樣,還那麼清脆悅耳,一點兒雜質都沒有。吳維以離開辦公室,來到隔壁的廣播站。陸筠拿著高音喇叭,頭探出窗外,高聲說話;中文說完,又換英文說了一遍,罕見的流暢。
等她講完,吳維以過去從她手裡拿過高音喇叭,揚聲補充了幾句:「如果沒有問題,請大家回去休息。備用發電機正在準備。什麼事情,明天再說。最後,感謝大家,辛苦了。」
廣播聲音很大,最後那句「辛苦了----」在山間留下了長長回音。隨著最後一點寥寥餘音的消失,屋子裡的燈晃晃悠悠,就像蝴蝶欲振翅而飛前躍躍欲試的煽動翅膀一樣,明暗交替了數次,最終亮起來。
陸筠渾身一松,跌坐在凳子上。
吳維以別開一點目光去看她,是那種緊張後徹底放鬆的神情,只有單純和天真,她本來就樣子甜美,讓人看了也跟著心情好轉;吳維以從窗外去看河邊的工地,還是黑沉沉的;另一邊的生活區也竄出了一點點光。
「你去睡覺吧。」他說。
「我不困,」陸筠搖頭,「我也在這裡等消息。」
本來是想說「沒有必要」,可話到嘴邊看到她眼神里的固執,到底沒有出口,點頭算是同意。
那是個複雜的不眠之夜。錢大華和電力組的幾位技術人員二十分鐘後先回來,說明一下備用發電機的情況,表示運行情況不錯;半小時後其他人陸陸續續的通過無線電匯報檢查的情況,內容大同小異:沒有違規操作,沒有跳閘現象,也沒有線路的異常,大型器械使用正常,沒有發生短路等等。都是受過專業訓練的人,說話簡明扼要,團隊的高效率性體現得淋漓盡致。排出了一切可能的故障之後,問題的答案呼之欲出:考慮到供電站電話詭異的無法撥通,那只可能是供電站那邊的問題了。
等到這一切暫且告停時,這個晚上已經過了大半。陸筠不停發布著廣播消息,漸漸覺得眼皮再難睜開,只好靠掐自己的手提神;吳維以最後一次放下電話,瞥到她托著下顎的左手手背給掐得通紅,難得地一怔,連名帶姓叫她的名字。
「陸筠。」
聲音很低,陸筠立刻坐直,努力地眨眨眼:「怎麼?有什麼新情況?」
「沒了,」吳維以凝視她的眼睛,一雙很大的杏眼,雙眼皮,熬了半夜顯得有點浮腫;他也站起來,「回去睡覺吧,剛剛我看你要睡著了。有事明天再說。」
陸筠不好意思的一笑:「以前都沒熬到這麼晚。吳總,你倒是精神好。」
吳維以伸手滅了燈,兩人結伴離開辦公室。
「沒法不精神好。在其位盡其職,領著這份工資,就要做事。肩上壓著擔子,就要扛到頭。」
很平淡的語調,沒有怨懟,沒有不滿,就事論事,公事公辦。可陸筠就是聽出了一絲不可名狀的無奈。困意因為被冷風吹了一通而減退不少,可大腦的混沌感和條理性則皆然相反,有了加劇和擴散的趨勢。眼角餘光撇到吳維以靠近自己那一側的肩頭,看到那張無可挑剔的側臉,思維再不受自己控制,於是拋了個其實自己本來也不想知道答案的問題出去:「那你為什麼要在這裡受這份苦呢。你的條件,幹什麼都好,不至於在這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受罪。」
「是麼?我倒是不知道。」
「是啊是啊,」陸筠像小孩子一樣掰著指頭,一邊以無比自然順暢語氣回答,「你不知道我多佩服你。你那麼聰明,過目不忘,專業水準一流;電子、水利、建築,這些知識簡直是一通百通,真是沒有你不知道的;還有英語流利得好像在說母語,我聽說你來巴基斯坦不過半年,烏爾都語已經滾瓜爛熟……好吧,這些也不說了,你那麼英俊,走到哪裡都引人注意,比那些明星有過之而無不及,哪怕去拍電影都沒問題。」
吳維以臉上的表情波瀾不驚,還是那句:「是麼?」
陸筠笑起來,連連點頭,說:「我說假話幹什麼,反正我是這麼想的。你的條件這麼好,在有很多更好的選擇下,還在這裡幹這份工作,那肯定有別的原因,嗯,不能這麼說,更恰當的說法,是在追求一些東西,或者為了實現一些目的,再或者,逃避一些事情?」
沒有得到回答。
壓倒一切的寂靜中,陸筠忽的醒悟過來自己剛剛胡說臆測了些什麼。其實也就是一瞬間的靈感,大腦高速運轉起來,什麼機器都比不上的。無數的細節浮出水面。吳維以從來不是個喜歡談起自己事情的人,他們認識這麼久,有那麼多交談的機會,可他從來沒有主動談起關於自己的事。一次都沒有。巨大程度的懊悔cháo水一樣的涌了上來腦門,同時上來的,還有渾身沸騰的血液。
所幸已經到了宿舍區。她哪裡還敢看吳維以,低著頭專心的看著腳旁錯落的燈光,艱難地說了句「晚安」,然後丟盔棄甲,極不光彩地落荒而逃。
十
汽車行駛在崎嶇不平的山道上,沿途風景慢悠悠的掠過。不到兩百公里的道路,一半的鄉間小路,他們坐的是普通的小貨車,因為沒有貨物車子重心靠前,輕飄飄的,一塊小石頭也能鉻得整個車廂蹦蹦跳跳的小彈簧,至於人,就像彈簧頂端的塑料小球或者大風浪中的一朵小浪花,東偏西倒,變成什麼樣全不由自己作主。雖說工程師都是意志力堅定且能吃大苦的人,可這樣的顛簸考驗的絕對是過硬的身體素質。陸筠坐在小貨車的後排,只覺得五臟六腑都挪了位置。
今天天剛亮出發離開水電站壩址,兩個小時過後,時間才走到了早晨。空氣中溫度偏低,車廂相對暖和,過不了一會窗戶上就會凝出白氣;搖下窗戶,可見薄薄的霧氣在遠處的山中蜿蜒成一道道的白色練紗,優雅的瀰漫在空中。
停電之後的第二天早上,眾人打了個無數個電話,了解了無數的信息才知道原來距水電站五十公里外的某幾座無名小山發生了嚴重的滑坡現象,萬幸沒有造成人員太大的傷亡,但阻斷了部分交通,同時導致部分高壓電纜和配電變壓器被毀壞----具體電纜的破壞情況如何,一直沒有得到消息。但根據新聞中報導的停電面積來看,至少波及了水電站東南方向方圓幾百平方公里的地方,受影響的群眾達十餘萬人。
這就使得搶修電纜的問題迫在眉捷。據可靠信息說明,格拉姆供電站人手資源統統不夠,做事速度跟「搶」字一點關係都沒有,只能說得上「補」;眾人等啊等,足足兩天過去,到今天凌晨為止,也沒有接到任何可能電力恢復的明確通知。
工地沒有了電,基本上就像人沒有了四肢和眼睛,什麼事情都幹不成。不論工程師技術人員還是工人,在長期的勞累下修養生息兩天是好事。只是問題的麻煩在於,這種斷電情況還將持續多久?
開會的時候,一名名叫畢希古巴基斯坦大鬍子工程師指了指窗外百廢待興的工地,說:「停電的事情對我們來說,是家常便飯了。你們都看到了數據,我國電力供應缺口達20%以上,現在大家聚集在一起修電站不就是為了緩解這種情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