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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3:51:16 作者: 皎皎
於是她就成了現在這樣,就像那些工作一輩子最後終於功成身退的老革命,每日坐在辦公室優哉游哉地喝茶看報度日。
周旭剛一進辦公室,就看到她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打盹----別人都去吃午飯,只有她沒有去。辦公室三面都靠窗,高深明亮,無人的時候顯得尤其空曠,她渾身都浸在金色的陽光里,從指尖到頭髮,甚至白淨臉上的的細微絨毛都染上了一層金色的粉末。她的頭歪靠在沙發上,閉著眼睛,眼睫時不時的一動,均勻的呼吸著,似乎睡的很深。
她睡著了都是這個樣子,嘴角有笑,表情恬靜,仿佛歲月的痕跡一點也沒有留下。讀書的時候,不知道多少男生為了看她這個表情而偷偷跟著她去上自習。
想著是不是一會再過來找她時,她卻忽然醒了,托著腮凝神看了他半晌,最後才猶猶豫豫地他的名字:「周旭?」
「是我。」
「……」陸筠看著他走進,說:「你好像變了。剛剛我差點沒認出你。」
周旭拖過一張椅子在她面前坐下,說:「小筠,最近還好嗎?」
「挺好的。」
「我一直想來看你,但周峽電站的發電機組剛剛安上,進入測試期,我脫不開身,」周旭說,「拖到現在才有了孔回來。又聽說你回了總局,我來看你,順便交接任務。」
「哦,」陸筠笑笑,「謝謝你的關心。」
「我們這麼多年的朋友,說什麼謝謝。」
陸筠「嗯」了一聲,別開了目光,轉而看著手心裡的報紙。
然後氣氛就不可抑制的沉默下去。她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以前的她,話可多了,說笑起來,整個房間都是她清脆悅耳的聲音。現在她聲音還是清脆的,可就像她的人一樣。也許外表是沒怎麼變,可是她整個人上下,就是缺失了一部份不應該缺少的東西。以前她的目光清澈如水,一讀就懂;可現在不是了,他已經看不懂她的眼神了。
想到這裡,他以前所未有的嚴肅語氣開口:「小筠,你不要強撐著,有什麼事情就說出來。我知道這一兩年發生的事情對你的影響。」
「我沒事。」陸筠輕聲說,「我還活著,我還在這裡。我怎麼會有事呢。」
她聲音輕,但語氣卻是肯定的。
周旭不確定她是否把自己的話聽進去,可拿她毫無辦法。當一個人經過那麼多事受過那麼多傷害的時候,別人怎麼安慰都是自以為是的隔靴搔癢。事實就那麼簡單,沒有經歷過的就是不會明白別人。雖然他們曾經有過無話不談的日子,不過那早就過去了。周旭嘆口氣,終於從公文包里抽出最後一張請帖,說:「還有一件事情,我下星期結婚,你有空參加來參加婚禮嗎?」
陸筠看著請帖,露出了今天第一個笑臉。說是笑臉也有些勉強,只是些微有點笑意,但感覺上整個人如斯溫暖:「你結婚,我如論如何都去的。」
婚禮現場是永遠的熱鬧,尤其新郎新娘雙方親戚中有人身居顯赫之位的時候更是如此。陸筠第一個感覺,金碧輝煌的酒店樓上樓下都是人,大多人陸筠都不認識,於是也談不上跟他們交談客套。有時候結婚現場就是由這個好處,人太多,哪怕你跟那對新人有多深的關係,也沒有人會來特別關照你。雖然還是時不時的有人朝她看過來,但都還算保持在一個可以接受的範圍內。
陸筠一桌的客人都是單位有過一面之緣但並無深交的同事,他們說話談起單位內部的人事調動之類的事情,她大都不懂,也不想懂,只是唯唯諾諾的聽著,默默喝著飲料吃菜。
直到錢大華也坐到這一桌這個局面才有了改變。錢大華看到她,跟以前一樣說笑:「小陸,沒想到你來了。你氣色還不錯。」
陸筠點頭:「錢總,你也不錯,就是胖了點。」
「回國了生活條件好多了,自然也胖了,」錢大華哈哈一笑,追憶往昔,「不但胖了,還老了。連周旭都結婚了,能不老嗎。小陸,你也要快點才對吧。我還想快點喝你的喜酒呢。」
陸筠垂下眼睛,不吭聲。
錢大華恍若不覺她的緘默,還是維持那種長輩的口吻:「我說得對吧?實在不行,我幫你介紹一個。你的事情我都聽說了。你看看你,都什麼樣子呢,這麼漂亮的姑娘,哎。再這麼逃避下去,也沒有用。」
「錢工,」陸筠猛然抬起頭說,「你知道?」
「誰不知道?」錢大華語重心長地嘆了口氣,「那時你跟吳總工的事情,我們都知道。我比你多吃了這麼多米,怎麼看不出來。」
陸筠張張嘴,正要說什麼,可她開口之前,另一場猛然爆發的歡呼聲打斷了她的思路。全場客人都站起來,用期待的目光和熱烈的掌聲迎接新人入場。陸筠從人群fèng隙里看過去,周旭當起新郎非常像樣,西裝革履,頭髮梳得一點都不亂;嬌小甜美的新娘挽著他的手,看上去完全是一對璧人。曾經的同學結婚了,算是負擔起了社會賦予他的職責了。
周圍諸人一片「嘖嘖」之聲:「聞名不如見面。娶到夏副局長的千金,周旭長得果真還不錯。他這輩子可以平步青雲了,省了多少年打拼的功夫。」
「沒這麼簡單,你還沒聽說吧。說是周旭家也不是普通人家,他的伯父好像是什麼部門的領導來著……不說了不說了,都是別人的閒事,我們管那麼多幹什麼,羨慕不來。人家郎才女貌你情我願,我們不過是花錢吃頓飯罷了。」
這些零散的話落在陸筠耳朵中,她臉上毫無表情。錢大華看到,忍不住想,原來一年不見,她改變得比他想像中的更多。
一系列活動之後,輪到了新娘新郎給客人敬酒這個固定的環節。新娘新郎喝得不少,卻一點醉意都沒有,尤其是新娘子夏依依,精神百倍,一定要陸筠答應婚宴後留下來玩一會吃了晚飯再走。她化著濃妝,目光里都是真誠,陸筠只好從命。
婚禮後大多數客人都也陸陸續續的離開,剩下小部分客人轉移到飯店的幾個包廂里。周旭和夏依依不但作新郎新娘成功,做主人也到了極致,這家酒店不論是服務態度還是裝修的格局都可以用一流水準來形容。包廂里所有的東西都準備得妥妥噹噹,客人的每個有可能的喜好都考慮到了。
有太長的時間沒有接觸這麼多人,陸筠覺得自己已經忘記了如何跟別人相處。客人們開始玩牌打麻將,陸筠對此毫無興趣,卻也不能離開,於是來到包廂外的陽台外吹風。
這是酒店的高層,整個城市的風景盡收眼底,一棟棟的高樓大廈迎風拔地而起;遠處的湖泊在陽光下泛著青色的光澤,猶如一整塊未被切割的碧玉;地上的行人和車輛小若螻蟻,像兒童玩具一般可愛。景色隨好,看得久了就會花了眼睛。轉過身來,卻見到周旭就站在她的身後,臉上沒有新婚之人當有的振奮和興奮,而是一種憂心忡忡的深思之情。
陸筠對他點頭,舉起手裡的飲料杯說:「恭喜你了。」
周旭走到她身邊,以同樣的姿態靠著欄杆:「我記得還在巴基斯坦的時候,有次你給我們算命,你說我今年結婚,現在想起來,還真是准。」
有些事情是提不得的。陸筠眼前頓時一片模糊,大腦里的神經一瞬間繃直,然後一根根斷裂,發出清脆的聲音。她死死咬著唇。
周旭擔憂,手在她面前一揮:「小筠。」
「算命的事是我瞎說的,」陸筠如夢初醒,搖頭,「人的命運,怎麼能算得准呢。」
「那也未必----」聲音嘎然而止,周旭沉默片刻後才再次開口:「小筠,你不應該是這個樣子。以前的你那麼活潑,那麼開心,天要塌下來你都無所畏懼。你不知道我現在多後悔,如果我聽了----我再堅持一下,強迫你在那場地震後跟我一起回國就好了。」
陸筠把杯子放下,輕聲開口:「周旭,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今年是你的結婚喜宴,你應該去招呼別的客人。」
聲音微弱,透露出氣力不支的訊息。她明顯不想談這事。周旭嘆了口氣,終於走了,臨走前說了一句:「小筠,你記住,不論什麼事情都可以找我。」
人生命里的許多意想不到的事情都是在短時間內發生的。摸出手機,有一個孟行修打開的電話;本以為沒有瓜葛,永遠不會再有聯繫的人一個個紛紛找上了門,主動伸出援助之手,無巧不成書,拍電影也不過如此吧。
忽然腳步聲再次逼近。
她以為又是周旭,沒回頭,甚至連姿態也沒有變過。來人沒有完全帶上包廂的玻璃門,虛掩著,悠揚的音樂聲從門fèng里飄出來,一點一點的渲染著空氣,執著地,要滲入人的深心。人們的談話聲在音樂聲中嗡嗡地響成一片。
一個柔軟的有些熟悉的女聲在這樣的嗡嗡聲中顯得格外清晰:「陸工程師,是我。」
回頭去,卻是幾天前和孟行修一起吃飯時巧遇的吳雨,小姑娘看上去還是怯生生的,陸筠忍不住微笑:「小雨,你好。」
吳雨「嗯」了一聲,抬起頭來,一雙眸子清澈透亮:「陸工程師,我在樓下看到你了,我一位同鄉恰好在這個酒店打工,她帶我上來找你。我有事想跟你談談,好嗎?」
想不到跟她忽然說這個,陸筠意外,下意識反問:「談什麼?」
「我阿哥,吳維以。」
八
一入深秋,工地上就日夜不停地忙碌起來,本來急不得的工作要加快進度;需要加快進度的工作就更要以一日千里的速度完成。
雖然身為總工的吳維以很少提起時間這兩字,但誰心裡都個倒計時牌。例如分期導流進度及方式,例如圍堰的堅固情況,例如機組調試和和廠房二期建設,這些工程必須要在明年春天之前弄完。每年的春天,斯瓦特流域的雪山就會解凍,那麼多融解的雪水溪水急流而下,情況不容樂觀;今年天氣又普遍偏暖,仔細研究過最近三十年的氣候變化水文記錄之後,陸筠幾乎可以確定,明天春天斯瓦特和流域將有一場大水。可想而知,那時候許多工程上的事情就會顯得非常困難。再加上工程有時間限制,明年這個時候,水電站必須最後要完工,然後交接給巴基斯坦方面,而現在萬事萬物不過剛剛開了個頭。
在生活辛苦而沒有新意的情況下,日月就真的成了一把梭子,一場場迅速的日升月落遊戲後,光陰也就隨之走失。不過這些對於吃慣苦的水電人來說,工作壓力大、勞累都沒有關係,說明工程運轉良好,只怕無事可做,那才是真正的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