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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3:51:16 作者: 皎皎
「要是讓俞老師知道我沒實地考察就上工,肯定要批評我瞎子看書,不得其門而入。」
「怎麼了?」
陸筠伸手撥了撥頭髮,她手上有水,一抬手水就流到了袖子裡,冷得她一哆嗦。她乾脆放下衣服,說:「說的是我的導師俞老師。他一直教育我,水利工程師每到一處,一定先要地考察,這是基本功。我們在長灘水電站實習時,有兩個月的時候都跟著他在勘測河道水情,我們大概走了五百多里路,差點就追溯到了河流的源頭。」
吳維以微笑聽著,用目光示意她說下去。
「俞老師是個很健談的人,我們沿河走了幾百公里,他也給我們講了幾百公里長的典故,從古到今的都講,還說曾經誰誰也考察過青泯江,聽起來很有意思。」陸筠笑起來,「他甚至都能背下全本的《水注經》,還讓我們也背下來。」
本來只是普通的聊天,不知什麼時候兩人漸漸離開了宿舍區,沿著河道慢慢行走,依稀洋溢有著古詩詞中散步於江邊月色下的浪漫情懷。至於誰先跨出的第一步----沒有人知道,沒有人在意,現在才最重要。
本質上而言,陸筠一個非常善於言談的人,十多年的住校經歷,加上看書多,只要她興致一起,絕對是口若懸河,宿舍臥談時根本沒有別人插話的份;雖然上大學、讀研、工作後脾氣慢慢地收斂了許多,但時不時的本性還是要暴露出來。只要興致一起,連續說上幾箱話都沒問題。
例如現在。她興致勃勃眉飛色舞地跟吳維以講著舊事,本不覺得有何不妥;直到某個瞬間才想起身邊的吳總工這一路他都沒有怎麼說話,於是聲音嘎然而止,小心地覷他一眼,並沒發現異常:「吳總,是不是覺得我話太多了?」
「沒有,你繼續說,你們考察青泯江,然後怎麼樣了?發生什麼有趣的事?」
吳維以這個人絕對是世界上最好的傾聽者。他只是聽她說,必要的時候微笑著頷首,發表幾句簡單的議論。同事們一直有個說法:跟吳總談事情是最輕鬆的。他很善於設身處地的為別人著想;不論多麼是多麼複雜的問題,只跟他談一次他就能明白你的意思,並且提出合理的見解。
跟他說話,獲得得第一個印象是他的全神貫注,他會記住你的話;讓人倍感親切,當然長得好固然一個原因,但更是一種罕見的天賦。
陸筠仿佛受到了鼓舞,開口:「我們一行八個人,兩個老師六個學生,背著一堆器材和儀器沿著上遊走。青泯江的河床很平坦,白天走一段就測量水位,畫地形圖等等;後來到了山谷里,真是是一片孤城萬仞山,抬頭往上看,都是幾十米高的絕壁,嗯,跟前面的地形有點像,」說著伸出手臂往前方的夜色中一指,自嘲的笑了,「我跟另一個名女生一個帳篷,半夜的時候兩條小蛇爬了進來。一尺多長,五顏六色的。不過蛇沒有咬我們,燈一亮它們就爬走了。我平生最怕蛇,看一眼就受不了,以後好些天晚上都睡不著覺。不過那都是最初了,後來才知道,野外考察時真是什麼古怪的東西都能遇到。」
「沒錯,什麼都能遇到,」吳維以忍俊不禁:「有這樣的覺悟也很難得。」
陸筠看到他笑起來眉梢以優美的弧度上挑,眼睛裡波光粼粼,猶如純水毫無雜質,下意識頭昏腦漲,抿了抿著唇:「這都是我的個人感覺了,吳總,我的經歷跟你比起來是小巫見大巫了吧。」
「不能這麼比的,」吳維以搖頭,「人和人不一樣。」
「都是人,能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
吳維以笑而不答,轉而問:「你老師是不是叫俞斌?」
陸筠「啊」了一聲:「是啊,你怎麼知道?」
吳維以說:「我跟他有過一面之緣。幾年前校慶的時候,我見過他一次。我們算師出同門。」
「原來如此,」陸筠仔細一想,很驚訝:「吳總,你是華北大學畢業的?」
吳維以點頭。
「你當年成績一定是最好的,」陸筠深深的感慨;「我現在有種感覺,越走得遠才發現世界不過這麼大。」
「都是水電人,又是同校校友,各種消息多少都會知道一些。」
「這個倒是。」
吳維以非常禮貌,她的速度多快他就走得多快,永遠跟她並肩而行,絕不超前,也不會落後。氣氛倒是前所未有的好。有人說,增加交流最好的方式是散步,話都不必太多,現在她總算有了些深入的體會。
沿著這條臨時踩出來的小路一拐彎,穿過一片灌木,他們就來到了江邊。這裡河風簌簌,但視野也極好,近處的正在修建的廠房,遠處的低矮的臨時宿舍群一覽無餘。岸邊堆放著著一捆捆的鋼筋,夜裡看上去,仿佛有了肅穆的表情,宛如一座座不說不動的小山。河風吹過,深呼吸一口,全是金屬的氣息。
側過頭去,只見到吳維以半蹲在地上,影子被遠處的音樂的燈光拉得老長,最後和夜色融為一體。他把腳邊的碎石塊撥開,露出了被壓彎的幾截發黃乾枯的糙根,他抓了一把起來托在手心,漸漸表情凝重。陸筠沒料到他會注意到地上的花糙,倒是相當意外,也彎下腰盯著碎葉看:「這些糙怎麼了?」
手心的枯糙被風一吹就跑。吳維以開口:「這裡是南亞,屬於常綠闊葉林帶,一年四季植物都是綠色的。可是你看這裡的糙木,都沒有生機了。」
幾乎不用思考,陸筠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仔細想想想起近日的見聞,才斟酌著說:「雖然有點事後諸葛亮,前幾天我也發現了一些現象,我跟周旭說,大概馬上就黃葉滿天了……看來,水利工程到底對環境還是有影響的。」
這時吳維以抬起頭來看著她,安慰鼓勵的目光里自有一種深意。
陸筠腦子一麻,忽然覺得鎮定下來,談話對象是他,那麼說什麼都沒有關係了。於是她把很久以來的疑問統統問出來:「我一直很想知道,電站修起來之後,這一帶的生態環境會受到什麼影響。我計算過,水庫蓄水之後,所在的這一片方圓一平方公里的地方,河水都會上漲十多米,跟某些大型水電站比起來這高度不算什麼,但造成的影響小不了。先不要說對本地氣候的影響……其它的,例如動植物的生活環境會因蓄水而影響到什麼程度,這個誰心裡都沒數。我剛到長灘水電站時,在江里還能見到當地人稱之為『玻璃魚』的一種身體透明的小魚;當水庫蓄水之後,就再也沒見過。」
吳維以停了停:「你想得這麼深,很難得,」說著他拍掉手裡的泥土站起來,「有什麼建議?」
「沒有,」陸筠苦笑,「我也看得清楚。吳總,你們……噢,我們已經盡最大的力度保護自然環境,做了能做的所有事情了。畢竟能力有限----」
「遠遠不夠,遠遠不夠!」吳維以的聲音忽然起了波瀾,他在原地踱了幾步,復又沉聲道,「我一直要求所有的工程師和技術人員在提出問題後,必須找到解決辦法,可實際上我也回答不了,我也做不到,真是自己扇自己一個耳光了。」
「找到答案不容易,誰都不知道啊。自從我學了這個專業,對水電和環境利弊的思考都沒斷過,我問過無數搞了一輩子水電研究的人,到現在也誰都找不到完全不破壞環境的辦法,俞老師說,盡力而為就夠了,人類現有的能源開發研究全都是以犧牲環境為代價的。」
說完這一通話才想起吳維以的經驗和知識,何必要自己來勸。這些常識對他來說絕對是爛熟於胸,他是本工程的總負責人,比任何人都知道金錢和時間的限制,以現在的條件,能在這樣的窮鄉僻壤建起這樣一個井井有條的工地已經他能做到最好的事情了。他的嚴格是出了名的,對自己更是如此。她以刻意的輕鬆語氣補充了一句:「如果真的太苛求,水利工程這個行業也該取消了。我想,問心無愧就好了。」
「問題總是比答案更多,」吳維以搖頭,「但不能因為問題太多而放棄尋找方法。真正問心無愧,做到談何容易。」
然後氣氛就不可抑制的冷下去。陸筠絞盡腦汁的想怎麼接話;吳維以側頭看她一眼,見慣的笑容滿面的臉卻因為他的個人感慨而不知如何是好。沒有神采飛揚,只是眉心微蹙,雙手握在一起,下午的時候她遲到了,站在門口,也是這個樣子,明顯的緊張和無措。他暗自後悔,挑了個輕鬆的話題說:「你學水利是因為什麼?你這樣的女孩子,不應該學這個。」
果真她輕鬆下來,眨眼一笑,唇邊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
「原因啊。高考的時候沒有考好,調劑到了水電水利這個專業,就一直念下來了。又懶得轉系,結果成了現在這樣。吳總,你呢?」
「問我?」吳維以挑眉。
「是啊,你問我了,我也應該問你嗎,」不待他搭話,陸筠自問自答,「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我們學院曾經統計過,自願選擇這個專業的人少之又少,都是被逼無奈。你肯定也是這種情況的。」
「不是。」回答的聲音清脆有力。
說著他邁開步子離開河邊。陸筠迅速跟上去。
「你是第一專業選的水利?」
吳維以頷首。
換來陸筠的由衷的擊節讚嘆,順便送上半開玩笑半認真的恭維:「也對也對。您到底跟我們凡夫俗子不一樣呢。」
不知道有多久的時間沒聽到這個評價,差不多快被遺忘的那些記憶猶如夜空的星星一點點亮起來,在心頭閃爍不停。他輕輕轉過臉看一眼身畔巧笑倩兮也正歪著頭直視自己的年輕女工程師,不由得微微揚起了嘴角。
七
人一旦無事可做,思維也會停滯生鏽。
回國後陸筠休息了一短時間,又開始上班。局長親自下令,表示她還可以繼續帶薪休息,可她無論如何都不同意。考慮到她剛剛經受的九死一生和在社會上引起的影響,哪個領導也不會再給她外派的任務,讓她干起了文職,在總局的物資部門坐辦公室。
她的新工作很輕鬆,應該說輕鬆過頭了。每天只需要對著電腦做好統計記錄數據就可以了。以前是在外奔波,部門的同事自然不認識,現在了解起來,發覺這些人相當不錯。從主任到普通職員每一個都很和善敦厚,對她沒有一句重話,稍微麻煩一點的事情從來不派給她。她準時上下班,白天平心靜氣地辦公室里坐一天,最多去一趟食堂。生活極其規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