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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3:42:12 作者: 夏汭生
這個城市夏天的雨,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對向來車的車燈反she在cháo濕的柏油馬路上,像給路面鋪上一層細碎的鑽石。徐承渡雙手插著兜兒,僵著背脊,以一個彆扭的姿勢轉向白格:「你要怎麼回家?認得路嗎?」
白格把步伐調整到與徐承渡相同的頻率,報出一個地名,是學校附近新建的高級公寓群。
「你以前不住這附近?專門為了上學買了學區房。」徐承渡注意到白格的淺色T恤上有幾點鮮紅刺眼的血漬,應該是剛剛給他拔玻璃渣的時候不小心濺上的。
「嗯。」白格簡短扼要地回答,反問,「你呢?家很遠嗎?」
「不遠。」徐承渡伸直了手臂指了指右前方,一片老舊的、被殘酷的年代感搞得斑斑駁駁的低矮住宅區,昏黃一片的溫暖燈火,緊接著,他的手臂轉了個彎,指向對面,「那裡,就是你要去的地方。」
白格撩起眼皮,眼底映入黑夜下冰冷的高樓大廈,排排窗戶錯落地發出明亮的白光。
跟繁榮到白熱化的城南相比,城北始終落後一步,尚且處在開發建設階段,新舊交替,平地而起的嶄新高樓一步步蠶食吞併著有礙市容的老城舊巷。像眼前這種新舊住宅和平對望的局面,馬上就會因一方的異軍突起而徹底扭轉,而另一方只能淪落到在一代人的回憶里繼續輝煌。
「那我們住得挺近。」白格收回視線,路燈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長,長得變了形,跟徐承渡的影子撞在一起。
「看著近而已。」徐承渡踢了一腳路邊的空易拉罐,鋁製品跌跌撞撞,發出刺耳尖銳的咔咔響聲,「要爬樓梯,過天橋,繞到正門,一點都不近。」
「是嗎?」很快,白格就看到了那座高大且壯觀的天橋,冷酷威武地架在川流不息的車流頭頂,橋的欄杆上裝飾著一簇簇淡藍色的霓虹燈,在雨後漆黑的天幕下閃爍著溫和的光芒,他放柔了嗓音,「還挺漂亮的。」
徐承渡看了他一眼,看到勾起的唇角和熠熠生輝的眼睛。
這人的臉,不光在白天,即使在昏黑的夜晚,也依舊閃著光。
背後那陣蘇癢煎熬的感覺又回來了。
「嗯……還可以吧。」他輕咳一聲,不動聲色地往旁邊挪了一步,「那我就先回去了。你過了天橋往右手邊直走,再拐個彎就到了。」
「好。」白格點點頭,低頭從他拎了一路的塑膠袋裡翻找出一盒藥,「這是止痛片,疼得睡不著的話就吃兩粒。」
「還有,這是消炎的。也不知道傷口有沒有感染,先備著。」
「這個這個還有這個,都是祛疤的,效果不知道怎麼樣,所以我都拿了。」
徐承渡直著眼睛,一一接過兜在懷裡。
「還有,繃帶、棉簽,你換藥的時候要用……」
「你直接把袋子給我吧。」
「嗯,也好。」
徐承渡拎著袋子,雙手背在身後晃蕩,「你……對人都是這樣的嗎?」
「什麼樣?」
「很好,很親切,挑不出毛病。」徐承渡捻了捻手指,摩挲著塑膠袋粗糙割手的截面,「考慮的真挺周全。」
白格眯著眼睛想了想,「大概吧,這是習慣。」
習慣……習慣啊……趴在床上、下巴墊在枕頭上,晃悠著光禿禿兩條大長腿的徐承渡一直發著呆,琢磨著習慣兩個字。床邊老式的電風扇咯吱咯吱轉動著扇葉,機器是熱的,吹出的風也是熱的,搞得徐承渡整個腦袋都是熱熱的。事實上,那個人看上去並沒有長成一個爛好人慣常有的形象,難道是因為長得太好看了嗎?風扇有些接觸不良,風速突然大了起來,呼呼地對著凌亂的頭髮吹。不對,不光是好看,他總覺得那人和善的外表下,總像在暗地裡算計著什麼。
精明這種特質不像愚蠢,是想掩蓋也掩蓋不了的。
「徐承渡!」臥室門外,徐少良同志老當益壯,中氣十足地捶著門,「你個兔崽子給我出來!你說說,你是不是又跟人打架了!」
脆弱的木板門被砸得發出痛苦的呻吟,倚靠著被撬開無數次的銅鎖舌負隅頑抗,徐承渡把自己蜷成一團,捂著耳朵爭辯:「不,我沒有,不是我先挑的事!是李蛋!」
「蛋蛋蛋,蛋你個頭!我命令你,給我滾出來,立刻!馬上!」
徐承渡一把把被子掀過頭頂,悶聲抱怨:「不出去,我受傷了,讓我躺著。您老早些睡吧!」
話說完,震天響的敲門聲戛然而止,外面突然沒了動靜。
徐承渡僵在被子裡愣了一會兒……只能聽到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聲。不好!連忙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往開著通風的窗戶衝去。
然而已經晚了。
他們家老爺子正氣定神閒地一條腿掛在窗台上,另一條腿踩在了書桌上,徐承渡連忙撲過去把人攙扶下來,「徐少良老同志,您都七老八十,還以為自己跟年輕時候一樣,如山似塔剽悍如牛吶!動不動就學著人家小年輕翻窗跳牆的,得虧我們家在一樓……」
徐少良腳一落到實地,抓著書桌上一本厚字典就往孫子頭上砸,「我就是現在躺在病榻上,揍你也不費勁兒!」
都說當兵的一股匪氣,那徐承渡他們家整個兒就是一土匪窩。
敵方火力全開,徐承渡招架不住,果斷採取戰略性撤退,抱著頭一路鼠竄,打開臥室門就沖了出去。
穿著背心和褲衩滿客廳蹦跳,「誒誒誒?好好說話好好說話,雞毛撣子不是這麼用的。爺爺,爺爺……」
戰事焦灼,談判失效。敵人且戰且罵。
約莫雞飛狗跳地追逐了一刻鐘。
徐少良到底老了,圍著桌子追了幾圈追不動了,鐵青著一張臉,喘著粗氣坐了下來。
育人不易,戎馬倥傯了半輩子的老兵現在覺得教好一個孫子,比他當年跨過鴨綠江打洋鬼子的那場苦戰還要力不從心。
他放下雞毛撣子,抹了一把臉,揉了揉年輕時候就往左邊歪斜的鼻樑骨,打也打了,罵也罵了,他向孫子招手:「過來我瞧瞧。」
「瞧什麼?」徐承渡警惕地一步步挪過去,在他身邊坐下,還只敢坐一半屁股,隨時準備著跳起來逃跑。
「小兔崽子。」徐少良抽了一巴掌他後腦勺,「當然是看看你咋受的傷。」
跑跳間,後背的傷口又撕裂開,滲出點點殷紅血跡,把白色的背心染透了。徐少良越老,手就越抖,哆哆嗦嗦把背心掀起來。
湊近看了看,抬手又是一巴掌。
徐承渡捂著後腦勺,砸吧著嘴,有苦說不出。
「說,哪個王八羔子砸的酒瓶?!你剛剛說誰來著?什麼蛋?」徐少良暴跳如雷,矍鑠的老眼裡爆出精光,擼起袖子就要往外沖,「信了他的邪,當我徐家沒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