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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3:18:31 作者: 十九瑤一瑤
    他不再成天計數,漂亮的眼眸也明亮起來,似晨星閃耀。他微笑著面對每一個人,禮貌,懂事,格外惹人喜歡。

    就這樣,頌然順利留在了福利院。

    老師和護工們見他康復了,偶爾會善意地打趣,說頌然還沒上小學就能數五六萬,今後一定是個數學小天才。頌然乖巧地朝她們笑一笑,又搖搖頭,謙虛地說自己沒那麼厲害。

    這時候腦仁總會尖銳地痛起來,他必須低下頭,咬住牙根,用盡全身的力氣去忍耐。

    八歲那年,頌然上了小學。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數學成了他成績最差的一門課。印在紙上的數字如同一場噩夢,他無法直面,連最簡單的四則運算也完不成,原本的數學天賦就此戛然而止,徹底荒廢。

    但最讓他害怕的不是數學課,而是體育課。

    因為上課之前,老師會要求大家站成一排報數。

    嘹亮的報數聲一起,他就失控地陷入了恍惚,忍不住跟著數下去,仿佛父親將隨時出現在操場的某個角落,身穿舊冬衣,肩扛蛇皮袋,笑著向他伸出手,要接他回家。他只有把指甲掐入掌心肉里,逼迫自己去想別的事情,才能擺脫欲望和幻覺的掌控。

    十七年過去了,頌然的病症反覆發作,時而輕,時而重,一直不曾痊癒。

    他與數學擦肩而過,沒能做成一個會計或出納,而是機緣巧合地成了一名插畫師。他千里迢迢回到了南塢鄉下溪村,父親不在那裡,也從沒回去過。村莊早已翻天覆地換了模樣,左鄰右舍的老宅子一棟棟推倒重建,幼年的玩伴離開了,記憶中的老人們故去了,沒有誰還記得村口曾有一戶姓頌的人家。

    今年頌然二十三歲,活得很清醒。

    他明白父親不會再回頭,自己也早已離開了那個長久等待的地方。他應該找一個相知相愛的人,組建屬於自己的家庭。在這個家庭里,他將承擔起男人的責任,而不能躲在記憶中,繼續扮演一個被寵愛的孩子。

    可未達成的執念就像附骨之疽,還牢牢藏在病症里。

    那個扛著蛇皮袋擠上公交車的疲憊身影,迄今仍未從他的視野中淡去。

    第二十四章

    Day 09 21:51

    故事講完,久遠而沉痛的回憶聚作一潭黑水,吞沒了孤獨的敘述者,房間裡空餘一聲聲輕顫的呼吸。

    他向賀致遠剖開了心扉,如同一隻圓蚌面對尖銳的鷸喙張開了兩片殼,露出毫無防備的軟肉。這時尖喙若啄來,它連完好的屍首都留不下。

    頌然相信賀致遠不會傷害他,卻仍是畏怯地瑟縮了一下。

    「賀先生,賀先生……」他冷極了,鑽在被窩裡磋磨冰涼的腳趾,不斷呼喚對方,迫切想要討得一些撫慰,「你還抱著我嗎?」

    賀致遠忍不住紅了眼眶。

    他撐著床沿坐起來,溫聲說:「我在,我抱著你呢,別怕。」

    別怕,寶貝兒。

    語氣是他這輩子都不曾有過的柔和。

    這時候的頌然像極了一隻受到驚嚇的小動物,兔子、鼴鼠或幼鹿。賀致遠不由想起一周前電話里的那次爭吵來,當時頌然與現在完全不一樣,劍拔弩張,言辭激烈,猶如一隻脹開了渾身棘刺的怒河豚。

    ----孩子、伴侶和家庭,是一個人最珍貴的東西,什麼都比不上它!

    ----家庭不重要,你別生啊,繁衍那麼低級,你別she啊!跟我一樣做個單身漢,有大把時間讓你去追求事業!

    ----我管你想幾歲生孩子,布布生下來了,你就要擔起做父親的責任!

    那天賀致遠是真生氣了,覺得頌然上一秒還笑嘻嘻的,下一秒立刻川劇變臉,暴怒得不可理喻。他想也沒想,糙糙塗了一張充滿偏見的面具,強硬地套到頌然身上:一個蜜糖里泡大的孩子,從小被父母寵壞,二十多歲還嬌縱自我地活著,以為全天下都該是一模一樣的蜜罐子,對他撫養布布的方式指手畫腳,容不得半點異見。

    但事實是,頌然從來就沒有什麼蜜罐子,甚至沒吃過一勺蜜。

    那場所謂的爭執,僅僅是一個被拋棄過的孩子遇見了另一個境遇相似的孩子,想大聲喊醒電話那頭迷途的父親,讓他回頭瞧一眼,別再冷落了布布祈盼的心。情急之下,口不擇言,沒顧得上講求言辭妥帖。

    這樣不值一提的過失,他怎麼忍心斤斤計較,乃至拋出一套看似理性的家庭觀,站在高處,嘲諷頌然的「幼稚」與「粗魯」。

    Don’t judge me。

    他曾這樣說。

    但那個滿腹偏見、憑藉一點片面信息就作出臆斷的人,恰是他自己。

    賀致遠沒法不自責。

    他知道,頌然是不幸落在鹽沼里的一株苗,根須被灼疼了、燒爛了,還是堅持向陽而生,最終長成了一棵樹,給周圍的糙木以蔭蔽。

    換成他,他一定做不到。

    早晨七點,天邊的曦光漸次明亮起來,將臥室窗簾照得半薄半透。賀致遠披上睡袍,推門來到二樓露台,一陣晨風裹著濕潤的橙子香吹過了頭髮和臉頰。

    後花園很寧靜,唯有幾聲錯落的鳥鳴。

    隔著一堵藤花木頭圍牆,他聽到了隔壁家的動靜----微波爐與烤箱輪番叮噹響,不鏽鋼刀叉敲在瓷盤上,稚齡的孩子們正在嘰嘰喳喳鬧得歡。

    「爸爸,藍莓醬又被喬伊拿走了!」

    「那艾瑞塗蛋黃醬吧?」

    「不,我不喜歡,我就要喬伊的藍莓醬!」

    「我也要!」

    鄰居是一戶法國裔的五口之家,弟弟和妹妹堅持己見,要拿回哥哥奪走的果醬。

    「喬伊,你是個乖孩子,把果醬分給艾瑞和索菲。」幹練的母親發了話,平息了孩子們之間微小的爭端,又問,「今天誰要吃煎蛋?舉手。」

    餐廳立刻重歸熱鬧。

    這對話很溫馨,是再普通不過的家庭日常,賀致遠聽著聽著,心中動容,腦海里忽然閃過了一個畫面。

    清早起床,他和布布並排站在衛生間裡洗臉刷牙,他對鏡剃鬚、潔面、打理髮型,布布則鼓起小腮幫,握著小牙刷,左邊刷刷刷一分鐘,右邊刷刷刷一分鐘。須臾,父子倆清潔完畢,廚房那邊也傳來了食物香氣。他彎下腰,從後面推著布布的肩膀,一大一小前後腳奔向餐廳。頌然正好穿著格子圍裙出來,手中端著一隻托盤,裡頭是兩碗熱氣騰騰的鮮肉小餛飩。

    布布飛快爬上高腳凳,抓起勺子,吸溜吸溜開吃。而他靜立原地,等候頌然走到面前,親手為他系上今天搭配襯衫的領帶,然後仰起頭,落下一個柔軟的吻。

    「早安。」

    頌然望著他,眼含笑意。

    這雙眼睛真的很誘人,漆黑透亮,有皓夜的色澤,此刻映著一點曦光,也倒映出他的面容。最重要的是,這雙眼睛裡再也找不出一點畏怯與孤苦,只有從長久的安穩生活里沉澱下來的幸福。

    如果將自己的肩膀借給頌然依靠,能換得這樣的一個眼神,他為什麼不去做呢?

    家是拼圖,他與布布拼一半,頌然拼一半,銜接到一起,就是圓滿。

    答案呼之欲出,躍然心間。

    聯排屋頂上升起了半輪朝陽,天空開始顯出淡薄的霞紅色,西半球的白晝來臨了。

    而東半球仍在長夜。

    賀致遠閉目仰靠,後背抵著露台牆壁,緩緩呼出了一口氣:「頌然,上周那次……是我冒犯了你的家庭觀。你說孩子、伴侶和家庭是一個人最珍貴的東西,當時我說了很多話反駁,現在我想明白了,我願意認同你,真誠地認同。」

    他以為這樣多少能讓頌然開心一些,沒想到回應他的是一段長久的沉寂。

    「不要認同我,賀先生,起碼……不要因為我的故事才認同我。」

    再度開口時,頌然的嗓子仍在發顫。

    賀致遠問:「為什麼?」

    頌然頓了頓,艱難地說:「因為……連我都不知道它對不對。」

    「我聽說,人對求不得的東西是會有執念的,時間越久,執念就越病態。我從小沒有家,不管住哪裡、做什麼工作、交多少朋友,都覺得日子空空蕩蕩的,一個人飄著,沒有根。我太想要一個家了,想有個孩子被我照顧,有個男人來照顧我,哪怕這個孩子不是布布,這個男人也不是……不是……」

    頌然猛地卡了殼,捂住嘴,欲蓋彌彰地咳嗽了兩下。

    賀致遠無聲地笑了。

    「……像我這樣,就算隨便扔給我一個孩子,我也沒法拒絕。賀先生,如果孩子、伴侶和家庭對我來說真的那麼重要,我應該慎之又慎的,為什麼會來者不拒呢?除非……除非我心裡想要的根本就不是『家』,只是一個空殼子,它叫做『家』就行,至於家裡住著什麼人,我喜不喜歡,我一點也不在乎……」

    「你真的不在乎嗎?」賀致遠打斷他,沉聲問,「還是因為你第一次就遇到了對的,所以沒機會比較?」

    這話猶如當頭棒喝,敲得頌然狠狠一怔:「我……」

    賀致遠沒停頓,更進一步說:「頌然,你總愛把自己想得很糟糕,也習慣低估自己的善意。在我看來,每個人都有私心,你最想要的,對你來說當然是最重要的,這種心態再正常不過,遠遠稱不上病態。」

    頌然遲疑地問:「是嗎?」

    「是。」

    答案擲地有聲。

    自我質疑是一場無解的死局,陷進去只能得到痛苦,賀致遠必須把頌然拽出來。不料頌然思維昏沉,剛跳出這個坑,捧著手機莫名其妙糾結了一陣子,轉眼又跳進了另一個坑:「那……你之前不認同,現在認同了,是因為你也改了主意,想要成家了嗎?」

    賀致遠點頭:「是。」

    「所以,你準備和布布的媽媽復婚了?」

    「什,什麼?」

    賀致遠一頭霧水。

    復婚?

    他壓根就沒結過婚啊。

    他足足五秒鐘沒反應過來,等意識到頌然理解錯了,想要否認,頌然已經朝錯誤的方向奔出了幾公里,逃避似地一股腦兒說了下去:「賀先生,我以前罵你不配當爸爸,你千萬別往心裡去。我看得出來,你其實很愛布布,也是個好爸爸,只是要賺錢養家,工作忙起來偶爾顧不上他。等……等你復婚了,有布布的媽媽幫你照顧家裡,情況會比現在好很多的……這樣想起來,復婚也,也是個好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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