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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3:18:31 作者: 十九瑤一瑤
廚房裡,蒸汽咖啡機再一次發出了清晰的滴答聲,微波爐的數字時鐘規律閃爍著,顯示出當前時刻:06:32。賀致遠與昨天一樣靠在流理台旁,聽那個比朝陽還要溫暖的青年告訴他關於布布的情況。
布布給幼兒園的小朋友們講了花栗鼠的故事,得到了一沓小紅花貼紙。
布布對路邊的塗鴉充滿興趣,正確辨認出了長方形和三角形。
布布胃口很好,晚飯吃了一碗牛肉丼,還不挑食,把胡蘿蔔和西蘭花也吃光了。
布布聽故事的時候非常專心,很少走神,提問時會先舉小手,還會活靈活現地模仿長頸鹿跳舞。
……
賀致遠心情不錯。
他不在的時候,布布依然過得很好,即使被素不相識的陌生人照顧,也像在他面前一樣大方又乖巧,從不給人添麻煩。誰養著都輕鬆,誰看著都喜歡。
有一個如此懂事的孩子,實在是值得慶幸的。
但就在他這麼以為的時候,頌然支吾了一下,說:「賀爸爸,除了這些,我還有幾句別的話想講,您聽了千萬不要不高興。」
賀致遠轉動小銀勺,語氣如常:「不會,你講吧。」
頌然悄悄用餘光瞄了一眼布布,見他在專心畫畫,沒注意到自己,就低聲說:「賀爸爸,布布他……其實沒有您想像的那麼乖。這兩天他在我身邊,一直表現得很黏人,也很愛撒嬌,像只沒斷奶的小貓咪,偶爾還會鬧脾氣使性子。他真的淘氣起來,我也有點兒吃不消的。」
「是麼?」賀致遠眉頭一皺,攪拌咖啡的動作停住了,「他從前不這樣的,大概是你脾氣太好,不懂拒絕。你把手機給他,我叮囑他兩句……」
「不不不,不是這個意思,您別誤會啊!」頌然趕忙糾正,「我是說,他這個年齡的孩子,成天折騰才是對的,折騰是他們的天性,像布布那樣什麼都乖乖的,反而才有點……不太正常。」
賀致遠沒明白:「不正常?早一點懂事,哪裡不正常?」
「嗯……」
頌然噎住,接著就搖了搖頭。
這位遲鈍又不開竅的父親,一點兒也不明白孩子的玲瓏心,該怎麼辦才好呢?看來是時候輪到頌然哥哥出馬,認真與他談一談了。
「您等一等,我去房間裡和您說話。」
頌然飛快衝乾淨雙手,把小餛飩用保鮮膜包起來放進冰箱,一路小跑奔進了臥室,反手帶上房門,蹦上床,兩隻腳一陣亂蹬,踢掉了拖鞋。
他盤腿坐好,習慣性地抓過一隻枕頭塞進懷裡攏了攏:「賀先生,我跟您說,越幸福的寶寶,其實懂事得越晚。布布只有四歲,家境又那麼優渥,根本沒有必要趕著長大。他應該快快樂樂地成天鬧騰,想笑就笑,想哭就哭,以後歲數到了,自然而然會懂事起來的。」
「我不否認你的觀點。」賀致遠平靜地說,「但布布的早熟是天性使然,而不是因為你所說的----不幸福。」
頌然感到這對父子的誤會有些棘手,因而焦急起來:「賀爸爸,如果天性使然,布布就不會在我面前表現出另一副樣子了。我給您舉個例子吧,您知道天底下最乖的孩子在哪兒嗎?在孤兒院裡。孤兒院的孩子是不會撒嬌不會鬧的,因為笑也好,哭也好,摔跤也好,生病也好,沒有人會把他們放在心上,所以慢慢的,他們就不撒嬌了,看上去比普通人家的孩子更聽話,可在他們心裏面,其實比誰都更想撒嬌。」
銀勺落入瓷杯,濺出了幾滴深褐色的咖啡。
孤兒院。
習得性無助。
頌然洋洋灑灑一大段話,將他的布布和孤兒院的孩子相提並論,即便是出於善意,潛台詞裡對於他忽視孩子的指責……也嚴重越界了。
在與頌然的對話中,賀致遠第一次露出了微慍的神色。
而頌然毫無覺察,還在一廂情願地念叨:「昨天晚上,您讓布布一個人回家睡覺,他很乖,當面答應了您,可您不知道,他剛走到家門口就哭了,是我給哄回來的。賀先生,您看,布布不是真的想回家,他想留在我這兒,但為了給您留個好印象,他只能說違心的話。」
「頌然,請你不要……」
「賀先生,您家裡有一個很漂亮的機器人吧?」頌然說,「我聽布布講過,小Q是您最好的作品,又能防盜又能監控,特別厲害,可它再厲害,也沒法代替您啊。您才是孩子的爸爸,布布最需要的不是保姆,也不是小Q,而是您,拿小Q充數是不可以的。我這樣講,您……能明白嗎?」
賀致遠沉默了片刻,突然捏起銀勺,用力扔進了水槽里。
他抄起咖啡走向客廳,打開手機的免提模式,屏幕朝下按在茶几表面,手指向前一推,手機滑向了茶几另一側,險險地停在邊緣。
他坐進沙發,打開筆記本開始辦公。
「賀……賀先生?您還在聽嗎?」
因為距離變遠了,頌然的聲音有些模糊。
賀致遠:「在聽。」
頌然又問:「那您明白了嗎?」
「大概吧。」
「大概怎麼行呢?想做一個合格的爸爸,必須弄得很明白,比如說……」頌然話語一頓,感覺賀致遠的聲音好像變輕了。他以為是兒童手機出了問題,啪啪摁了兩下音量加號,依然雀躍地說:「您要讀幼兒心理學,陪布布玩親子遊戲,給他講童話故事,還要每天都親親他、抱抱他。小孩子跟大人不一樣,他們內心可敏感了,要是不多花點時間陪伴,很容易就會受傷的……」
賀致遠打斷他:「頌然,我沒那麼多時間。」
這一次,他語調中的不耐煩過於明顯,一下子刺痛了頌然。絢爛的笑意凝固在唇角,頌然僵住了,不確定地問:「您剛才……說,說什麼?」
「我說,我沒時間學習怎麼做一個好爸爸,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更重要的事情?」頌然猛地坐直身體,幾乎不敢相信他聽到了什麼混帳話,「布布是你的兒子,你的家人,難道……難道照顧好他,不是你最重要的事嗎?!」
「不是。」
賀致遠直白地承認了,因為無意遮掩而顯得分外無情。
他敲打鍵盤,一行一行回覆郵件,視線始終沒有離開屏幕,語氣也顯得淡漠:「我猜你不喜歡聽到這樣的回答,但這是我的真實想法----布布是我的兒子,卻不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事。頌然,繁衍是一種普遍行為,也是一種生物本能,任意兩個異性結合都能創造下一代,我不認為這樣平凡無奇的行為有什麼特殊價值。如果你認為有,我不反對,我願意尊重你的看法,但同樣希望你能理解我。」
頌然怔住了:「賀先生,你在說什麼啊?」
「還有家庭。」賀致遠面不改色地說了下去,「人的生活型態有上百種,家庭只是其中之一,廣泛,但不獨特。我認為它之所以廣泛,不是因為它本身具備多高的價值,而是因為它適合作為基石,輔佐一個人追求其他更高的目標。」
「不對不對,賀先生,您的想法有問題!」
頌然的胸口像被一塊巨石壓住了,難受得喘不過氣來。
他本能地抗拒賀致遠的觀點,伸手在空中比劃,努力想要詮釋自己的看法:「家庭本身當然是有價值的,要不然,也不會有那麼多人想要成家了!它……呃,它是人的生命中最重要的根基,是一種歸屬感,父母、孩子、親戚,都是幸福的來源。我覺得,它肯定是比事業更重要的……」
可令頌然驚恐的是,他無法說服自己了。
也許是賀先生的語氣太冷靜,陳述的節奏又太穩定,對比之下,他這邊只剩明顯的慌亂與詞不達意。他賴以生存的信仰在這一刻受到了強烈衝擊,變作一層單薄的玻璃紙,也變作一句只能在口中反覆叨念卻難以令人信服的空話。
頌然深深感到害怕。
賀先生怎麼可以這樣想呢?怎麼會有人這樣想呢?難道有家的人…就一點兒也意識不到家的珍貴嗎?
他緊緊抱住了枕頭,想從溫暖的羽絨里汲取一點力量。
「頌然,我認可你是一個好鄰居,但在家庭觀念上,我們的人生經歷不同,不可能達成一致。我們給予彼此一些尊重,暫時求同存異,可以嗎?」
賀先生帶著一點淡漠的嗓音飄進了頌然的耳朵。
他在求和。
但頌然堅決搖了搖頭:「不可以,不求同存異,因為……我才是對的。」
他抿了抿嘴唇,固執地強調:「孩子、伴侶和家庭,是一個人最珍貴的東西,什麼都比不上它,什麼都比不上……」
大約靜謐了五秒鐘,他聽到賀先生笑了。
「頌然,我大概能猜到你是怎樣的一個人。你擅長烹飪,喜歡小孩,無炭出行,養名貴的貓,單身,獨居,不缺錢,還經常去孤兒院做義工----你具備一個心態良好的樂活族的大部分特點,應該從小就被家人保護得很好。但你要知道,並非所有人都擁有你的條件,在很多人眼中,家庭不代表幸福和安全感,比如……算了,舊事不提,鄰里之間沒必要掏心挖肺,總之家庭與事業不可兼得的時候,我會選擇事業。」
他這最後一句話徹底點燃了導火索,頌然腦子裡轟的一聲,理智炸成灰燼,血氣沖頭,眼前一片模糊:「不可兼得?不可兼得你生布布出來幹嘛?!有人拿槍逼你生嗎?家庭不重要,你別生啊,繁衍那麼低級,你別she啊!跟我一樣做個單身漢,有大把大把的時間讓你追求事業!」
賀致遠臉色驀地一冷,「啪」地合上了筆記本翻蓋。
「我的確不是自願當父親的。」他沉聲道,「我根本沒打算在三十五歲之前要孩子,布布是一個純粹的意外。」
他不解釋還好,一解釋,核彈當量飆升成氫彈當量,頌然抄起枕頭猛地砸了下去,彈起足有兩米高:「意外?什麼叫意外?你是做愛不知道戴套,還是套子也管不住你那根diǎo?」
「頌然!」
賀致遠重重一拍茶几,厲聲警告他。
頌然充耳不聞,繼續罵:「我管你想幾歲生孩子,布布生下來了,你就要擔起父親的責任!你呢?你連給他找個媽都找不到!四歲的小孩,一會兒扔給保姆帶,一會兒扔給機器人帶,這是正常人類干出來的事?你以為拿技術管孩子就能體現事業價值了?布布那麼愛你,那麼懂事,我現在把電話拿給他,你敢親口告訴他他是你打炮打出來的意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