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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2:50:21 作者: 茴笙
    沈紹岩回過頭,凝視她一瞬忽然扯唇笑道:「外面不是有你不想見的人嗎?」

    「你知道?」她震驚。

    「我不知道他們是誰,但我看得出你不想見到他們。」沈紹岩溫和道。

    他黑沉沉的眸子就這麼注視著她,十分專注,帶著不在乎一切的包容。如意看到這樣的眼神,忽然覺得心頭一陣柔軟。

    這樣措不及防、狼狽不堪的時候,有這麼一個人,在她最需要的時候及時看到她的心情,保護著她,順從著她。

    外面秦敬流和余詩的聲音還在高高低低地傳進來。這家小酒館本來就在一條十分僻靜的小巷子裡,此刻除了他們兩個以外恐怕一個人都沒有,是以他們兩人也都有點不管不顧,豁出去什麼都開始講了。

    「是不是因為如意?」秦敬流問道,「因為我娶了她,無法給你名分,所以你才生氣的對嗎?可我是不得已的啊!我一早就跟你說過了,我跟她有婚約,不能背約。但是再過兩年,最多三年,我一定會跟她離婚的。現在是民國了,離婚已經不是什麼大事。你相信我,我不會騙你的!」

    「你跟不跟她離婚關我什麼事?總之我就是不想再見到你,你不要再來找我!」

    撂下這句話,如意聽到高跟鞋踩上青石板的噔噔噔的聲音。是余詩跑開了,然後秦敬流也追了上去,很快兩個人都離開了這條小巷。

    如意慢慢地從屏風後面出來,坐回到桌子前,沉默不語。沈紹岩也跟著她沉默,坐在她旁邊,乾淨修長的右手握著鋼筆在本子上寫寫畫畫,十分認真的樣子。

    許久,他聽到如意輕聲道:「你看,這段話我這樣譯,可以嗎?」

    沈紹岩抬頭,看到如意面帶微笑地將手中的本子推過來,用筆指著自己剛寫上去的那句話。

    他盯著她半晌,也露出一個笑容,然後撫著下巴看看她寫的譯文,搖了搖頭。

    「怎麼了?」如意睜大了眼睛,「不對麼?」

    「不是,我只是在想,你都領悟得這麼透徹了,我這個老師恐怕也當不了太久了……」沈紹岩一臉嚴肅。

    如意被他唬了一跳,這才反應過來是被戲弄了,頓時抓住本子就要去打他。沈紹岩虛擋了一下,還是任由她打了兩下出氣。

    「你不要以為會了這些東西就了不起了,俄文可沒有這麼簡單。我這裡還有個特別難的,你看看該怎麼譯。」這麼說著將自己的本子推給了如意。

    「我倒要看看還有什麼更難的。」如意皺皺鼻子,不以為然。這是她慣愛做的一個表情,沈紹岩一直覺得這個樣子的她有點像一隻小豬,有些俏皮,又有些可愛。

    如意信心滿滿地去看沈紹岩給她出的難題,然而目光一掃到本子上的內容就凝在了那裡。

    沈紹岩看到她的神情,笑著湊近:「怎麼樣,是不是很難?冰雪聰明的方如小姐也不知道該怎麼解了吧。」

    雪白的紙張上,用黑色的線條畫了一架梅花圖案的屏風,而在屏風旁邊立著一個身著旗袍的長髮女子。女子低著頭,神情不豫,旁邊還有如意所熟悉的沈紹岩遒勁揮灑的筆跡:伊人蹙蛾眉,該當如何解?

    沈紹岩素描畫得好她是知道的,可她卻不知道好到這個地步。明明是用一會兒的功夫隨手畫出來的圖案,可那畫中的女子眉眼居然與自己有七分相似。

    她看看那副素描,再看看一本正經的沈紹岩,終於揚唇大笑起來。

    她雖然受了西式教育,從前也自命作風西派,可在秦府這一年多性子著實被拘得太狠,如這般放聲大笑已是許久沒有過了。

    如今在自己清亮的笑聲中,她心中還僅剩的一點不快也隨之煙消雲散。

    沈紹岩看著面前笑得開懷的女子,心中似乎有一處堅冰在慢慢融化。

    那感覺讓他喜歡,也讓他茫然,讓他不安。

    .

    秦敬流在半個月後的一天晚上抱著渾身是血的余詩張皇地回來。如意知道消息時正在燈下譯一則《泰晤士報》的新聞,本來已經快譯完的稿子怎麼也收不了尾。

    不是不難受。只是心底深處,比難受更明顯的,是擔心。擔心秦敬流。甚至擔心餘詩。

    她知道這次一定瞞不過秦老夫人,果然第二天早上,她便被叫去老太太房間。然而等待她的卻不是一場婆媳之間關於兒子外室的討論,而是一張照片。照片上的男女正在看同一張報紙,頭靠得很近,神情親密。

    是她和沈紹岩。

    如意心一沉,臉色瞬間煞白。

    接下來便是不問緣由的責打。沒有審判,她已被定罪。秦老太太認定這是紅杏出牆,一邊打還一邊罵和洋鬼子混過的女人果然一肚子壞水兒。如意一遍遍地辯白,卻沒有人相信。她帶著一身的傷,在沁涼的青石板上跪了一天一夜,直到暈厥。醒來後老太太便命人送來一紙休書。

    如意捏著那張薄薄的紙,渾身發抖,婆婆如何對她並不在意,可是秦敬流他怎可如此?不聽解釋,就憑別人一面之詞就休了她!

    她覺得自己骨頭都在發寒,發瘋一般想要去質問他。可是等她衝進他們的房間,看到的卻是滿滿一屋子的人。老太太、秦敬流都圍在床邊,而原本屬於她的繡床上,躺著一個面容蒼白的美貌女子。大夫正在給她把脈,秦敬流握著她的一綹烏髮,目光里滿是憐惜寵愛。

    是余詩。

    原來這便是原因嗎?他終於成功地說服了母親,可以娶他心愛的女子了,所以,這個秦家大院已經沒有她的位置。所以,她必須離開。可是為什麼,要用這麼不堪的理由趕走她,為什麼讓她走得這麼狼狽、毫無尊嚴?

    如意跌跌撞撞地跑上大街,抬頭看著熙熙攘攘的街道,忽然覺得天地之大,無處容身。

    .

    是沈紹岩救了她。

    她在沈紹岩的公寓裡睡了三天兩夜,醒來後只是看著銅床上的帷幕發呆。沈紹岩怕她餓著,熬了香甜的綠豆薏米粥餵她吃,她含了一口在嘴裡,只覺得苦澀,哇地一聲就全吐了出來。沈紹岩擱下碗,皺著眉頭看著她,好一會兒,才伸手將她攬到懷裡。他拍著她的背,輕聲說:「別這樣,如意。一切都會好的。」

    他叫了她的本名,如意木然的表情終於被打破。她看著他,神情愕然。沈紹岩無奈笑笑,手掌撫上她的臉,輕聲說:「傻瓜,你的事,我當然知道。」

    .

    秦家很快迎娶余詩過門。婚禮奢華而氣派,成親當天新娘的轎子吹吹打打走過了大半個京城。如意站在窗口,看著遠處人群簇擁著的花轎默默無語,直到轎子消失在視線她才轉身。

    沈紹岩一直站在房門口靜靜地看著她,見她回頭,方上前開始給她換藥。她跪了太久,膝蓋上積了淤血,沈紹岩給她塗上藥酒,十指小心地揉搓。如意看著他的動作,腦子裡回憶起以前她扭傷了腳,秦敬流為她上藥的情形。前塵往事歷歷在目,奈何郎心似鐵,妾只有揮淚別君,從此山高水長,永不牽念。

    「我會忘了他。」如意冷靜地開口。沈紹岩的手頓了一下,然後輕輕「噢」了一聲。

    一個月後,沈紹岩和如意一起前往上海。

    臨行的前天晚上,秦府莫名其妙起了大火。如意聞訊趕到了的時候火已經被撲滅了,昔日氣派的秦家大宅燒得只剩下斷壁殘垣。一旁的街坊絮絮地說這簡直是件奇事兒,一屋子下人都逃出來了,獨獨老夫人、少爺和新少奶奶沒能倖免。她對著焦黑的牆壁,欲哭無淚,牙齒把嘴唇兒生生咬出了血。

    從夜晚站到黎明,晨露微稀的時候她終於轉身,對昨夜尋到這裡、陪她站了大半夜的沈紹岩苦澀一笑,問道:「你不會離開我,對嗎?」

    沈紹岩大步走上前,將她帶入懷裡。他的下巴抵著她的頭頂,如意聽到他略微喑啞的嗓音:「我不會。」

    作者有話要說:

    嚶嚶嚶嚶,沈教授你溫柔體貼威武雄壯~~~

    ☆、相守

    民國八年的冬天,方如意隨沈紹岩來到了上海。

    沈紹岩沒有給如意傷春悲秋的時間,甫一到滬便著手辦報社。如意被逼得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不過這樣也好,忙一點便不會去想那些往事。

    只是辦報社需要很多錢,如意常常疑惑他的錢是哪來的。沈紹岩禁不住她問,才告訴她他在霞飛路有好幾間店鋪,現在都交給一個朋友在打理,法租界、英租界裡也都有他的房子。

    如意知道後愣了好久,然後才嘆道:「真沒看出來,公子家底頗豐啊!那我算是找著靠山了吧?」說完就覺得曖昧,偷眼去覷沈紹岩,見他面色如常才心頭一松,可是轉瞬又覺得失落。

    他們搬進了沈紹岩在法租界的房子。她很不客氣地挑了視野最好的一間,拉開窗簾就能看見院子裡大片大片的紅玫瑰。沈紹岩住在她隔壁,有時候坐在陽台上看書,一扭頭就會看到他在旁邊的陽台上寫寫畫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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