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2023-09-27 02:38:17 作者: 路遙
這已經不是在縣監獄裡,而是在石門公社的獸醫站了。
寶貴的自由他只享受了幾小時就又失去了。他甚至沒有能好好看幾眼他親愛的玉蘭,也沒來得及向她問問兒子的情況——可憐的孩子!為了有他這個爸爸,現在正在白眼和辱罵聲中提著漿糊桶子……可是,比這更大的痛苦是:他不知道全縣的形勢將會怎樣發展。作為一家之長,他只為三個人負責;作為縣委書記,他要對全縣十三萬人民負責。
可是,現在他又能做些什麼呢?
眼下,兩派就像兩扇瘋狂轉著的石磨,他像這兩扇石磨中間的一顆豆子。如果能使這兩扇磨不咬在一起磨擦,他這個「豆子」就是粉身碎骨,磨成面,他也心甘情願,樂而為之。可是,他這顆小小的豆子能隔開這兩扇磨嗎?能命他們不貼在一起互相磨擦嗎?答案是肯定的:這是一個社會性的動亂cháo流,他個人改變不了這個局面。那麼,這樣看來,他是不是不應該做這一顆「豆子」呢?是不是應該從這兩扇磨中間蹦出去呢?
答案也是肯定的:他不能「蹦」出去!他可以蹦出去,但不能蹦出去!他是共產黨員,是黨的縣委書記,他不能離開這暴風驟雨,去為自己尋找避風的港灣。也不能像李維光那樣,為了給自己找一頂保護傘,不惜賣身給一派,使兩派群眾的矛盾衝突然加深。那麼,他應該怎麼辦呢?
他頭頂在門板上,從門fèng里惆悵地望著黑漆漆的雨夜。
沒有哪個上級領導能夠給他直接指示什麼。省委、地委和縣委一樣被砸爛,被奪了權,聽不見廣播,看不上報紙,黨中央對目前運動的所有精神他都不能知道。他只能靠自己共產黨員的覺悟來判斷眼前的一切。他已經到了這樣的時候:沒有上級,也沒有下級,他是一個單兵在作戰!
這處境,這狀況,眼前也不是他馬延雄一個人,千千萬萬的人都處在這樣的境地中:一切要靠自己來領導自己,指揮自己。這是一場肉體的考驗,更是一場靈魂的考驗。是純真的還是卑鄙的?是崇高的還是低下的?是為黨和人民勇於犧牲還是為個人的利益而投機取巧?兩條路只能走一條,每一個人都必須選擇。嚴酷的現實要每個人把自己的心靈都赤裸裸地袒露在它面前。門外面飄著輕風細雨,馬延雄的內心裡掀起狂風激浪……現在,他從們板上抬起了頭,額上冒著熱氣,蒼白的臉上汁漬漬的。他來到油燈前,用袖子揩了揩臉,坐在炕沿上。燈光映出緊張思考而發過燒的臉頰,蒼白中當著一點淡淡的紅顏色。
他這樣坐了一會,突然像記起了什麼,兩隻手神經質地在身上亂摸起來。摸了半天,手無力地垂下了——破棉襖沒有帶來!地圖,鉛筆,這兩件寶貴的東西不在他身邊了!
他失望地長嘆了一口氣。
嘆氣之餘,他似乎聽見門fèng里傳來一個很細微的聲音。在這個封閉的世界裡,任何一點響動都能牽動他的神經。他剛開始以為是蚊子發出的響聲,但一想現在已是深秋,哪來的蚊子呢。他又側耳細聽——這下聽清楚了:天啊!這竟是一個人的聲音!誰?他的心一縮。沒聽見院外開大門的聲音,怎麼會有人出現在他的窯門口呢?他緊張地走到門後,從門fèng里往外看:只見一個黑糊糊的身影半蹲在門前。為了看清那人的臉,他也在門後半蹲下來,當他眯fèng著的眼睛和門外黑暗中一雙閃閃發光的眼睛對在一起的時候,吃驚幾乎使他跌倒在地上——啊,這人竟是柳秉奎!
這人正是柳秉奎。他怎能像天兵一樣降在這個地方呢?
秉奎現在正輕輕往開抬著門。趁這個當兒,我們先來交待幾筆——馬延雄被紅指拉走後,柳秉奎第二天在縣城的街道上像一個丟了許多錢的人,前街跑到后街,又從后街跑到前街。
縣城一片殺氣騰騰,紅總正積極準備攻打石門。一場惡戰眼看就要爆發,重新陷入囹圄的老馬性命難保啊!
他滿頭大汗在街道上顛了一天,不知自己該怎麼辦!他又怕他們村的黑三碰上他。要是叫這個投機倒把分子看見他,叫來一群「孫大聖」把他踩不死才怪哩!
他趕忙進了街角的公共廁所,在那裡想了半天,最後才拿定了主意。他先拿自己隨身帶的一點錢,在城邊一個村里冒雨買了幾擔乾柴擔在馬延雄家裡;又把他家大小水瓮全部擔滿。二十五日,他又到北邊一個小鎮上找一個有名的老中醫,給病重的馬延雄的老伴抓了一回中藥。
二十六日,趁沒人時,柳秉奎在街角上揭了一張「通緝令」塞到懷裡,便急急忙忙冒雨向石門趕來了。
他要營救馬延雄!殘酷的現實在幾天之內把這個農民變得像「綠林好漢」一樣。到了石門公社,天還沒黑。周圍山著上到處都是紅指挖工事的人——看來他們也準備打了。老馬凶多吉少!
在一個山洞裡捱到天黑以後,這個光明磊落的共產黨員像賊一樣溜到了公社下而的獸醫站附近——他半路上打聽到老馬關在這裡。大門上有人站崗。他從前牆根溜到後牆根,攀著一棵老榆樹上了牆頭。他把老藍布腰帶解下,拴在老榆樹的一個枝杈上,把自己吊到獸醫站的院子裡了。剛一落地,他就連滾帶爬來到了這個門前……現在,秉奎已經把一扇門軸輕輕從軸凹里抬出來了。
他從抬開的門旮旯里輕輕擠進來,又輕輕將門抬進軸凹里。他用兩隻莊稼人粗壯的胳膊摟住了馬延雄的瘦肩膀,緊張地看著他,激動的淚水汪滿了他的眼睛……
他把馬延雄拉到灶火旮旯來,從懷裡掏出那樣「通緝令」。燈光照不到這裡,馬延雄幾乎是把通緝令蒙住自己的眼睛上看,看完後,他出神地思考起來。
柳秉奎把自己鬍子巴茬的嘴緊貼在馬延雄的耳朵上,急促地說:「老馬!紅總為了捉住你,馬上就要進攻石門了。紅指也正在山上挖工事哩。情況非常緊張,趕忙跟我往山跑!跑出去咱到柳灘去。你知道咱村後崖溝的半山崖上,有一九四七年老百姓躲胡宗南的崖窖,你藏在那裡邊,我們給你送吃喝,保險他哪個瞎熊也找不見你。快走啊,老馬!」
馬延雄抬起頭望著他說:「秉奎,你先別緊張。你告訴我,這幾天城裡再有沒有人遭殃?」
「沒聽說什麼。我就聽說紅指把你拉走後,紅總把縣上大大小小的領導幹部都關了禁閉,怕紅指再來搶哩。噢,我在來石門的路上碰見黨校的老楊來著,就是黨校的楊培民校長,我上過黨校,認得他。」「老楊?」馬延雄的一隻手一把抓住柳秉奎的胳膊,使勁搖著問:「他怎啦?快給我說!」
心急如火的柳秉奎只好咽了一口唾沫,喘著氣悄聲說:「老楊昨夜晚被一個看守監獄的紅衛兵學生偷偷放出來了!那紅衛兵的父親就是這石門公社一個大隊的書記,困難時期他上過幾回黨校,交不起伙食費,都是老楊給墊的。他念老楊的恩情,因此,到城裡硬逼著兒子偷偷把老楊放了。他準備親自護送老楊過黃河,從山西轉路把老揚往關中老家送呀。我在路上碰見他們。哎呀,你可不知道,老楊已經瘦成一把乾柴了,眼鏡片和眼鏡腿都用膠布粘著,病得連路都走不動了,一路上都是那個農民拿胳膊架著。老楊聽說我來尋你,淚珠子直淌,囑咐我無論如何要把你救出來,說把你救出來後,千方百計送到他們關中去……」
馬延雄長長出了一口氣,手在臉上痛快地摸了一把,激動地對柳秉奎說:「秉奎,你帶來了壞消息,也帶來了好消息。你聽過老楊的黨課嗎?聽過?老楊的馬列主義理論水平不光咱們縣再沒有第二個,就是全地區也是數一數二的。可他一直多病,是全縣中層幹部里身體最差的一個,我一直擔心他經不住折磨,這下可就好了!」
門外的鐵鎖被風吹得「咣當」一聲,柳秉奎打個冷戰,兩隻手緊張地捉住馬延雄的一隻手,使勁搖著說:「好老馬哩,咱趕快走吧,再不敢耽擱時間了!」
馬延雄,一隻手的指關節頂在鬢角里狠狠擰了幾下,突然扭過頭輕聲問:「能出得去嗎?」
「能!」柳秉奎鐵一樣的下巴朝門外揚了揚,說:「咱翻牆過,我的腰帶還在榆樹上拴著哩!」他的兩隻眼睛閃閃發光。
馬延雄指關節頂在鬢角里,又出神地思考起來。
柳秉奎兩眼盯著他,右手狠狠地擰著自己腿上的肌肉,緊張使他的身體像一台發動了的拖拉機,急劇地顫抖著。
馬延雄突然轉過蒼白的臉,向柳秉奎堅決地做了個走的手勢。柳秉奎粗壯的身子頓時伶俐得像一個運動員,呼地竄到了門口。他扒在門fèng上向外看了看,然後麻利而不出聲地把門軸從軸凹里抬出來。現在,他們來到院子的牆根底下了。柳秉奎兩條粗硬的胳膊將瘦小的馬延雄一把抱起,一舉手把他放到了牆頭上,他自己也揪著腰帶爬上來了。
他從樹上解下腰帶,兩把纏在腰裡,順樹幹先溜到了牆外。他在牆外舉起胳膊,把馬延雄輕輕接了下來。
兩個人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雨夜裡…… 夜黑。路滑。雨緊。
兩個人摸索著跋涉,誰也不敢說話。好在馬延雄對這些地方很熟,他走在前面,拉扯著路生的柳秉矽,上坡下溝,跌跌爬爬,已經穿過了好幾人村莊。
馬延雄在黑暗中一邊走,一邊急促地喘息著。柳秉奎硬堵住他,叫休息一下再上路。
他們從路邊摸下去,來到一個大石崖下。他們緊挨著坐下了。這裡既避雨又避人,好地方!
石崖下邊的小河漲水了。細細聽起來,雨夜是一首動人的樂曲:輕柔的風雨聲使人想起二胡的鳴奏,叮咚的小河水叫人覺得像三弦在彈撥。柳秉奎緊挨馬延雄坐著,興奮的情緒使他非常想抽一袋煙,但不敢劃火柴。他掏出布菸袋湊到鼻子上,狠狠聞了幾下。他打了一個噴嚏,摸了一把毛楂楂的臉,揉了揉鼻子,帶著笑音說:「老馬!趕天明咱就能走到寺河村,那村裡有我個姐姐,明天白天咱就在那兒住上一天,天黑再起身。趕後天天不明准能到柳灘。」他又將布菸袋湊到鼻子上狠狠聞了幾下,一伸脖子準備再痛快地打了個噴嚏——但沒有能打出來,因為他聽見馬延雄說:「秉奎,你回家去吧,我準備回縣城。」
柳秉矽吃驚地叫了:「啊呀,好老馬哩!你怎敢進城去?城裡能藏得住嗎?還是藏在柳灘。」保險!」
馬延雄半天沒說話。過了一會,他才平靜地說:「秉奎,到城裡我也不藏。我直接找紅總去。」
「啊?……」像一股冷風灌進了柳秉奎的腔子裡。他胡薦嘴在黑暗中大張著,說不出話來。
半天,他才驚恐地發出一連串的問話:「為什麼?老馬,你瘋了?你尋著往虎口裡走嗎?你這是為的什麼?你思想怎突然變成了這?你原來不是要跟我到柳灘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