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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2:38:09 作者: 路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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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完稿前後,我突然聽說張鵬舉先生世了。
我在工作室里停下筆久久為他默哀。我要用我的不懈的工作來感謝他在關鍵的時刻挽救了我。
現在,我再次祝願他在天之靈安息。
身體稍有復元的時候,我的心cháo又開始澎湃起來。
問題極自然地出現在面前:是繼續休息還是接著再寫?
按我當時的情況,起碼還應該休息一年,所有的人都勸我養好身體再說,我知道,朋友們和親人們都出於真誠地關懷我。才這樣勸我的。
但是,我難以接受這麼漫長的平靜生活。
我的整個用血汗構造的建築在等待最後的「封頂」。
我已經做了三分之二的工作,現在只留三分之一了。而這三分之一意味著整個工作的完全一體。我付出如此的代價為了什麼?還不是為了能完成這個作品嗎?
我也知道,我目前的身體狀況仍然很差,它不能勝任接下來的工作,第三部無疑是全書的高cháo,並且所有的一切都是結局性的;它要求作者必須以最飽滿最激昂的精神狀態完全投入,而我現在稍一激動,氣就又吸不進去了。
是否應該聽從勸阻,休息一年再說?
不行。這種情緒上的大割裂對長卷作品來說,可能是致命的。
那麼,還是應該接著拼命?
自我分裂。這種情況時常會出現,不過眼下更為突出罷了。
堅持要乾的我開始說服猶豫不決的我——不是說服,實際上是「教導」。在這種獨立性很強的工作中,你會遇以許多軟弱動搖甚至企圖「背叛」自己的時刻。沒有人給你做「思想工作」,你干與不乾乾好干壞都與別人毫不相干。這時候,就得需要分裂出另一個「我」來教導這一個「我」。
我當時是這樣「教導」我的:你應該看到,這也許真正才是命運的安裝,讓你有機會完成這部書。一來,你想你已經完蛋了。但是,你現在終於又緩過來了一口氣。如果不抓住命運所賜予的這個機遇,你可能真的要重蹈柳青的覆轍。這就是真正的悲劇,永遠的悲劇。是的,身體確實不好;但只要能工作,就先不應顧及這一點。說穿了,這是在死亡與完成這部作品之間到底選擇什麼的問題——這才是實質所在。 43
當然,兩全其美最好,也不是完全沒有這種可能性——可能性甚至很大。
但在當前,只能在這二者之間選擇。
面對那個如此雄辯的「我」,猶豫不決的「我」顯得理屈詞窮。
「哈姆雷特現象」開始退出思想的舞台。
兩個分裂的自我漸漸趨向於統一,開始重新面對唯一的問題了,那就是必須接著蓬勃的雄心再一次鼓動起來。
這將是一次帶著腳鐐的奔跑。
但是,只要上蒼賜福於我,讓我能最後衝過終點,那麼永遠倒下不再起來,也可以安然閉目了。
這樣決定之後,心情反而變得異常寧靜。這也許是一種心理上成熟的表現。對此感到滿意。是的,這個舉動其實又是很自然的,儘管這是一次近距離的生命冒險。
險下來便開始考慮有關第三部寫作的種種細節的問題,尤其是對工作方式和生活方式給予了府真的注意——第一次懷著十分溫柔的心情想到要體貼自己。
在榆林地方行政長官的關懷下,我開始在新落成不久的榆林賓館寫第三部的初稿。就當時的身體狀況,沒有這個條件,要順利地完成最後一部初稿是不可能的。這裡每天能洗個熱水澡,吃得也不錯。行署專員李煥親自到廚房去為我安排了伙食,後來結算房費時,他也讓我事辦給了很大的照顧。
更重要的是,我在這裡一邊寫作,一邊還可以看病吃藥。
我自己也開始增加了一點室內鍛鍊,讓朋友找了一副啞鈴,又買了一副擴胸器,在凌晨睡覺前,先做一套自編的啞鈴操,再拉幾十下擴胸器。這一切很快又成了一項雷打不動的機械性活動——在寫作過程中,極容易建立起來一種日耳曼式的生活。
由於前兩部的創作,寫第三部時,已經感到了某種「經驗」,而且到了全書的高cháo部分,也到了接近最後目標時刻,因此情緒格外高昂,進入似乎也很順利。
只是一旦過分激動,就會感到呼吸困難。
不時告誡自己:要沉住氣。
每天傍晚抬起頭來,總會如期地看見窗外又紅又大的落日在遠方沙漠中下沉。這是一天中最後的輝煌,給人留下了特別美好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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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令已進入初冬,廣闊的噪聲爾多斯高原一片莽莽蒼蒼。
殘破的古長城線像一條冬眠的蛇蜿蜒伏臥在無邊的黃沙之中。
大自然雄偉壯麗的景象往往會在無形中化作某種胸臆,使人能以更廣闊的視角來審閱自己所構建的藝術天地。在有些時候,環境會給寫作帶來重大影響。
再一次充滿了對沙漠的感激之情。這部書的寫作當初就是在此間的沙漠裡下的決心,沒想到最後的部分竟然又是在它博大的胸懷中來完成。
晚飯後,有時去城外的榆溪河邊散步。
沿著河邊樹林間的小道慢慢行走,心情平靜而舒坦。四周圍靜悄悄沒有一個人。只有小鳥的啁啾,只有純淨的流水發出朗朗的聲響。想到自己現在仍然能投入心愛的工作,並且已越來越接近最後的目標,眼裡忍不住旋轉起淚水。這是誰也不可能理解的幸福。回想起來,從一開始投入這部書到現在,基本是一往如故地保持著真誠而純淨的心靈,就像在初戀一樣。尤其是經歷身體危機後重新開始工作,根本不再考慮這部書將會給我帶來什麼,只是全心全意全力去完成它。
完成!這就是一切。在很大的意義上,這已經不純粹是在完成一部書,而是在完成自己的人生。
在日復一日的激烈工作中,我曾有過的最大渴望就是能到外面的院子裡曬曬太陽。
幾年來久居室內,很少觸陽光,看到陽光就抑制不住激動,經常想像沐浴在它溫暖光芒中的快樂。
但是,這簡直是一種奢望。陽光最好的時候,也常常是工作最緊張最關鍵的時候,根本不敢去實現這個夢想。連半個小時也不敢——陽光會烤化意志,使精神上的那種必要的繃緊頃刻間冰消雪化。
只好帶著可親而不近的深深遺憾,無限眷戀地瞥一眼外面金黃燦爛的陽光,然後在心靈中抹掉它,繼續埋下頭來,全神貫注投入這苦役般的工作。
直到今天,每當我踏進陽光之中,總有一種難以言語的快樂。啊,陽光!我願意經常在你的照耀下生活。 45
一九八八年元旦如期地來臨了。
此時,我仍然蟄居在榆林賓館的房間裡天昏地暗地寫作。
對於工作來說,這一天和任何其它一天沒有兩樣。
但這畢竟是元旦。
這是新的一年的第一天。這是一個重要的節日。
整個賓館樓空寂如古剎,再沒有任何一個客人了。服務員們也回家去過節,只在廚房和門廳留了幾個值班人員。
一種無言的難受湧上心間。這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親愛的女兒。在這應該是親人們團聚的日子裡,作為父親而不能在孩子的身邊,感到深深地內疚。
在一片寂靜中,呆呆地望著桌面材料堆里立著的兩張女兒的照片,淚水不由在眼眶裡旋轉,嘴裡在喃喃地對她說著話,乞求她的諒解。
是的,孩子,我深深地愛你,這肯定勝過愛我自己。我之所以如此拼命,在很大的程度上也是為了你。我要讓你為自己的父親而自豪。我分不出更多的時間和你在一起。即使我在家裡,也很少能有機會和你交談或遊戲。你醒著的時間,我睡著了;而我夜晚工作的時候,你又睡著了。不過,你也許許並不知道,我在深廢里,常常會久久立在你床前,借窗外的月光看著你的小臉,並無數次輕輕地吻過你的腳丫子。現在,對你來說是無比歡欣的節日裡,我卻遠離你,感到非常傷心。不過,你長大後或許會明白爸爸為什麼要這樣。沒有辦法,爸爸不得不承擔起某種不能逃避的責任,這也的確是為了給你更深沉的愛……
對於孩子的相信是經常性的,而不僅僅因為今天是元旦。
在這些漫長的外出奔波的年月里,我隨身經常帶著兩張女兒的照片,每到一地,在擺布工作間的各種材料之前,先要把這兩張照片拿出來,放在最顯眼的地方,以便我一抬頭就能看見她。即使停筆間隙的一兩分鐘內,我也會把目光落在這兩張照片上。這是她所有照片中我最喜歡的兩張。一張她站在椅子上快樂而靦腆地笑著,懷裡抱著她的洋娃娃。一張是在乾陵的地攤上拍攝的,我抱著她,騎在一峰打扮得花花綠綠的大駱駝上。
遠處傳來模糊的爆竹聲。我用手掌揩去滿臉淚水,開始像往常一樣拿起了筆。我感到血在全身涌動,感到了一種人生的悲壯。我要用最嚴肅的態度進行這一天的工作,用自己血汗凝結的樂章,獻給遠方親愛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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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預先的計劃,我無論如何要在春節前完成第三部的初稿。這樣,我才能以較完滿的心情回去過節——春節是一定要在家裡過的。
因此,整個工作不能有任何中斷,必須完成每天確定的工作量。有時候,某一天會出現嚴重地不能通過的困難,只好拉長工作時間,睡眠就要少幾個小時。睡眠一少,就意味著抽菸要增多,口腔胸腔難受異常。由於這是實質上的最後衝刺,精神高度緊張,完全處於燃燒狀態,大有「勝敗畢此一役」之感。
隨著初稿的臨近尾聲,內心在不斷祈告上蒼不要讓身體猝然間倒下。只要多寫一章,就會少一份遺憾。
春節前一個星期,身體幾乎在虛脫的狀況下,終於完成了第三部的初稿。其興奮是無法用語言表達的。這意味著,即使現在倒下不再起來,這部書也基本算全部有了眉目。人們所關心的書中的第一個人物的命運,我都用我的理解作了回答。也許有人還會像《人生》一樣認為我「沒有完成」,但對我來說,也正如《人生》一樣,作品從大的方面說已經是完整的。如果有人要像《人生》那樣去寫「續集」,那已經完全與我的作品無關了。
帶著這關鍵性的收穫,匆匆離開冰天雪地大地。向西安返歸。萬分慶幸的是,我能趕上和女兒一塊過春節了。這將會是一個充實的春節。
一路上,我貪婪地濟覽著隆冬中的陝北大地。我對冬一的陝北有一種特別的喜愛。視野中看不見一點綠色。無邊的山巒全都赤身神裸體,如巨大無比的黃銅雕像。所有的河流都被堅冰封凍,背陰的坡地上積著白皚皚的雪。博大、蒼涼,一個說不清道不盡的世界。身處其間,你的世界觀就決然不會像大城市沙龍里那樣狹小或抽象;你覺得你能和整個宇宙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