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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2:38:09 作者: 路遙
稿子完成的當天,我感到身上再也沒有一點勁了,只有腿、膝蓋還稍微有點力量,於是,就跪在地板上把散亂的稿頁和材料收拾起來。
終於完全倒下了。
身體軟弱得像一攤泥。最痛苦的是每吸進一口氣都特別艱難,要動員身體全部殘存的力量。在任何地方,只要坐一下,就睡著了。有時去門房取報或在院子曬太陽就鼾聲如雷地睡了過去。坐在沙發上一邊喝水一邊打盹,臉被水杯碰開一道血口子。
我不知自己患了什麼病。其實,後來我才知道,如果一個人三天不吃飯一直在火車站扛麻貸,誰都可能得這種病。這是無節制的拼命工作所導致的自然結果。
開始求醫看病。中醫認為是「虛」,聽起來很有道理。虛症要補。於是,人參、蛤蚧、黃芪等等名貴補藥都用上了。
三伏天的西安,氣溫常常在三十五度以上,天熱得像火爐一般,但我還要在工作間插起電爐子熬中藥。身上的汗水像流水一樣。
工作間立刻變成了病房。幾天前,這裡還是一片緊張的工作氣氛,現在,一個人汗流浹背默守在電爐旁為自己熬中藥。病,熱,時不時有失去知覺的徵候。
幾十副藥吃下去,非但不頂事,結果喉嚨腫得連水也咽不下去。胸腔里憋了無數的痰卻連一絲也吐不出來。一天二十四小時痛苦得無法入睡,既吸不進去氣,又吐不出來痰,有時折磨得在地上滾來滾去而無一點辦法。
內心產生了某種驚慌。根據過去的經驗,我對極度身體疲勞總是掉以輕心。以前也有過類似的情況,每寫完一個較長的作品,就像害了一場大病;不過,徹底休息一段時間也就恢復了。原想這次也一樣,一兩個月以後,我就可以投入第三部的工作。
現在看來,情況相當不妙。
把的希望都寄托在醫生的身上。過很少去醫院看病,即使重感冒也不常吃藥,主要靠自身的力量抵抗。現在不敢再耍二桿子,全神貫注地熬藥、吃藥,就像全神貫寫作一樣。
過去重視醫藥,現在卻對醫藥產生了一種迷信,不管頂事不頂事,喝下去一碗湯藥,心裡就得到一種安慰;然後閉目楊象吃進去的藥在體內怎樣開始和疾病搏鬥。
但是,藥越吃病越重。
一個更大的疑惑占據了心間:是否得了不治之症? 我第一次嚴肅地想到了死亡。我看見,死亡的陰影正從天邊鋪過。我懷著無限驚訝凝視著這一片陰雲。我從未意識到生命在這種時候就可能結束。
迄今為止,我已經有過幾次死亡的體驗,但那卻是在十分早遠的年間,基本像一個恍恍的夢境一般被蓬勃成長的生命抹去了,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
最早的兩次都在童年。第一次好像在三歲左右,我發高燒現在看來肯定到了四十度。我年輕而無知的父母不可能去看醫生,而叫來鄰村一個「著名」的巫婆。在那個年齡,我不可能對整個事件留下完整的記憶。我只記得曾有一隻由光線構成的五顏六色的大公雞,在我們家土窯洞的牆壁上跑來跑去;後來便什麼也沒有看見,沒有聽見,只感到向一種無邊無際的黑暗中跌落。令人驚奇的是,當時就想到這裡去死——我肯定這樣想過,並且理解了什麼是死。但是,後來我又奇蹟般活了,不久就將一切忘得一乾二淨。這件事唯一的後果就是那個巫婆更加「著名」了,並且成了我的「保鎖」人——類似西方的「教母」。
第二次是五歲或六歲的時候。那時我已經開始了農村孩子的第一堂課——勞動。我們那地方最缺柴饒,因此我的主要作業就是上山砍柴,並且小小年紀就出手不凡(後來我成為我伯父村上砍柴的第一把好手),為母親在院子裡積壘下小小一垛柴禾。母親捨不得燒掉這些柴,將它像工藝品一樣細心地碼在院畔的顯眼處,逢人總要指著柴垛誇耀半天,當然也會得到觀賞者的稱讚。我在虛榮心的驅使下,竟然跟一群大孩子到離村五里路的大山里去逞了一回能。結果,由於這種年齡還不能在複雜陡峭的地形中完滿地平衡身體的重心,就從山頂的一個懸崖上滑脫,向深溝里跌了下去。我記得跌落的過程相當漫長,說明很有一些高度,並且感到身體翻滾時像飛動的車輪般急速。這期間,我唯一來得及想到的就是死。結果,又奇蹟般地活下來了。我恰好跌落在一個糙窩裡,而兩面就是兩個深不可測的山水窖。
後來的一次「死亡」其實不過是青春期的一次遊戲罷了。
那時,我曾因生活前途的一時茫然加上失戀,就準備在家鄉的一個水潭中跳水自殺。結果在月光下走到水邊的時候,不僅沒有跳下去,反而在內心喚起了一種對生活更加深沉的愛戀。最後輕鬆地折轉身,索性摸到一個老光棍的瓜地里,偷著吃了好幾個甜瓜。
想不到幾十年後的今天,我卻真正地面對這件事了。
死亡!當它真正君臨人頭頂的時候,人才會非常逼近地思考這個問題。這時候,所有的人都可能變成哲學家和詩人——詩人在傷感地吟唱生命的戀歌,哲學家卻理智地說,這是自然法則的勝利。
但是,我對命運的無情只有悲傷和感嘆。
是的,這是命運。
在那些荀延喘的日子裡,我坐在門房老頭的那把破椅子裡,為吸進去每一口氣而拼命掙扎,動不動就睡得不省人事,嘴角上像老年人一樣吊著骯髒的涎水。有的熟人用好笑的目光打量著我,並且正確地指出,寫作是絕不能拼命的。而生人聽說這就是路遙,不免為這副不惑不解:作家就是這個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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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往往就是這個樣子。這是一種並不瀟灑的職業。它熬費人的心血,使人累得東倒西歪,甚至像個白痴。
痛苦。不僅是肉體上的,主要是精神上的。
產生了一種宿命的感覺——我說過,我絕非聖人。
這種宿舍的感覺也不是憑空而生——這是有一定「依據」的。
我曾悲哀地想過,在中國,企圖完全長卷作品的作家,往往都死不瞑目。偉大的曹雪芹不用說,我的前輩和導師柳青也是如此。記得臨終之前,這位堅強的人曾央求醫生延緩他的生命,讓他完成《創業史》。
造成中國作家的這種不幸的命運,有屬於自身的。更多地是由種種環境和社會的原因所致。試想,如果沒有十年文化革命的耽擱,柳青肯定能完成《創業史》的全部創作。在一個沒有成熟和穩定的社會環境中,無論是文學藝術家還是科學家,在最富創造力的黃金年華必須爭分奪秒地完成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工作,因為隨時都可能風雲驟起,把你衝擊得連自己也找不見自己。等這陣風雲平息,你已經喪失了人生良機,只能抱恨終生或飲恨九泉了。此話難道是危言聳聽?
我們的歷史可以無數次作證,老實說,我之所以如此急切而緊迫地投身於這個工作,心裡正百擔心某種突如其來的變異,常常有一種不可預測的驚恐,生怕重蹈先輩們的覆轍。因此,在奔向目標的途中不敢有任何怠懈,整個心態似乎是要趕在某咱風暴到來之前將船駛向彼岸。
沒有想到,因為身體的原因卻不得不停止前進。本來,我對自己的身體一直是很自信的,好像身體並不存在。現在,它卻像大山一樣壓得我抬不起頭來。
心越急,病越重。心想這的確是命運。人是強大的,也是脆弱的。說行,什麼都行;說不行,立刻就不行了。人是無法抗拒命運裁決的——也可以解釋為無法抗拒自然規律的制約。
但是,多麼不甘心!我甚至已經望見了我要到達的那個目的地。
出於使命感,也出於本能,在內心升騰起一種與之抗爭的渴望。一年中,我曾有過多少危機,從未想到要束手就擒,為什麼現在坐在這把破椅子裡毫無反抗就準備繳械投降?
不能迷信大城市的醫院。據說故鄉榆林地區的中醫有名,為什麼不去那裡?這裡三伏天熱就能把人熱死,到陝北最起碼要涼慡一些。到那裡病治好了,萬幸;治不好,也可就地埋在故鄉的黃土裡——這是最好的歸宿。
帶著絕望的心情離開西安,向故鄉沙漠裡的榆林城走去。
幾年來,第一次赤手空拳旅行。那些材料、資料、稿件、書籍和各種寫作用具都從身上卸掉了。 41
但是,心理上的負擔卻無比沉重。
故鄉,又回到了你的懷抱!每次走近你,就是走近母親。
你的一切都讓人感到親切和踏實,內心不由泛起一縷希望的光芒。踏上故鄉的土地,就不會感到走投無路。故鄉,多麼好,對一個人來說,沒有故鄉是不可思議的;即是流浪的吉普賽人,也總是把他們的營地視為故鄉。在這個創造了你生命的地方,會包容你的一切不幸與苦難。就是生命消失,能和故鄉的土地溶為一體,也是人最後一個夙願。
黃沙包圍的榆林城令人溫暖地接納了奄奄一息的我。無數關懷的鄉音圍攏過來,無數據熱心腸的人在為我的病而四處奔跑。當時的地委書記霍世仁和行署專員李煥政親自出面為我作了周到安排。
我立刻被帶到著名老中醫張鵬舉先生面前。
張老當時已七十高齡,是省政協委員,在本省中醫界很有名氣。
老人開始細心地詢問我的感覺和先前的治療情況,然後號脈,觀舌。
他笑了笑,指著對面的鏡子說:「你去看看你的舌頭。」
我面對鏡子張開嘴巴,不由大驚失色,我看見自己的舌頭像焦炭一般成了黑的。
「這是亞熱所致。」張老說,「先解決這問題,然後再調理整個身體。你身體體質很好,不宜大補,再說,天又這麼熱,不能迷信補藥。俗話說,人參吃死人無罪,黃連治好病無功。」
學問精深,佩服至極。又一次體公,任何行業都有水平紅以上的大師。眼前這位老人歷經一生磨練,在他的行道無疑已達到了郵神入化的境界。
我從張老的神態上判斷他有能力診治我的病。於是,希望大增。
張老很自信地開了藥方子。我拿過來一看,又是一驚。藥方上只有兩味藥:生地五十克,硼砂零點五克,總共才兩毛幾分錢藥費。但是,光這個不同凡響的藥方就使我相信終於找到了高手。
果然,第一副藥下肚,帶綠的黑痰就一堆又一堆吐出來了。我興奮利潤知如何是好,甚至非常粗俗不堪地將一口痰吐在馬路邊一根水泥電桿上,三天以後還專門去視察了那堆髒物,後來,我竟然把這個如此不雅觀看細節用在了小說中原西縣倒霉的縣委書記張有智的身上,實在有點對不起他。
第一個疸解決後,張老開始調理我的整個身體,我像牲口吃糙料一般吞咽了他的一百多副湯藥和一百多副丸藥,身體開始漸漸有所復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