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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2:34:27 作者: 梅子黃時雨
    沈寧夏擰亮了電燈,她以為光亮會讓自己平復下來。但是沒有,她整個人隨著時間的流逝,不明所以的焦躁不安。這是怎麼了?怎麼會好端端地就夢到了父親?

    窗外已經灰濛濛的了,亮光一點點地從地平線那頭由遠及近地推過來。

    沈寧夏起身去廚房倒了杯溫水,喝了數口,以定心神。她拒絕再想,倒頭想繼續睡會兒。可是,心慌心顫,翻來覆去地怎麼也睡不著。

    後來,勉勉強強地睡著了。這一回,沒有夢,只是淺眠。

    手機聲在寂靜的空間陡然響起。沈寧夏被驚醒,猛地睜開眼,窗外已經大亮了。

    來電號碼異常熟悉,是杜維安的。兩人自婚禮一別,彼此便再沒有過任何聯繫。

    沈寧夏心頭像是上了發條,緊得發澀。她捏著手機,遲遲沒有按下通話鍵。電話鍥而不捨,撥到了第三通,沈寧夏忽地察覺到了不對勁。

    接通後,杜維安只說:「馬上來單氏醫院。」簡簡單單的數個字,語氣卻是那樣的急促,叫沈寧夏愣在當場,一種不好的預感如蛇一般滑膩膩地爬上了背脊:「發生了什麼事?」

    杜維安的聲音凝重無比:「方先生心臟病突發,現在正在搶救。你立刻趕來。」心臟病突發……沈寧夏踉蹌地後退了一步,忽然害怕了起來。她聽見自己說:「我不去。」

    杜維安的聲音低了幾分,仿佛疲倦到了極點:「方先生的情況很不好。發現的時候,心臟已經停止跳動了……醫生正在搶救「噓」的噤聲。你……儘快趕來。」

    心臟停止跳動……她想起了方才的夢境……沈寧夏驀地打了一個寒戰。暗暗的臥室,靜到了極致。她仿佛聽見自己上下牙齒打架的咯咯之聲。

    「說了我不去。」說罷,她便按掉了。而後漫長的時間裡,沈寧夏一直呆呆滯滯地凝望著掌心裡的手機……

    不會的!方黎明怎麼會死呢!好人才會短命!惡人都長命百歲!

    是啊。他這種壞人,是絕對死不了的。

    沈寧夏整個人仿佛被人從冰窖中打撈出來,不停地打擺子。她不知道自己這樣子過了多久……直到又一通電話打了進來:「醫生宣布搶救無效。方先生已經走了……」

    手機從沈寧夏的手中滑落,重重地砸在地板上,發出了咚的一聲悶響。

    沈寧夏蹲了下來,瑟瑟地環抱著自己。

    窗外,是一地明媚的流光。

    母親沈慧宜帶她回到外婆家後,父親不止一次地來找她。可是她每次都板著臉,轉身就走,不肯對他說一句話。他買她愛吃的零食,硬塞到她手裡,她都是隨手扔掉。

    母親去世後,她更是恨他入骨。他跑來求她原諒:「夏夏,對不起。是爸爸的錯,都是爸爸的錯。」她唯一的反應只是冷冰冰地瞧著他:「我沒有爸爸!我爸爸已經死了!」

    她瘋了一般,說盡了世間最惡毒的話,然後成功地看著他捂著胸口後退,臉上慘白得像是被人狠狠打了幾巴掌。

    馬路上是洶湧不斷的車流,沈寧夏上前幾步,來往的車子瘋狂地按著刺耳的喇叭……方黎明焦急地喚著:「夏夏,危險,危險……」沈寧夏恍若未聞,她轉身看著他,一字一字地說:「你聽清楚了,如果再讓我看到你,我就自殺。」

    方黎明不可置信地後退一步。

    「如果你不相信的話,可以試試看。」她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她並沒有騙他。那個時候的她,真的覺得生無可戀了。

    不過方黎明大約以為她只是說說的。一個星期後,他再次出現在了學校門口。

    沈寧夏只當作沒看到,一路來到了學校旁邊的大橋上。父親尾隨著她。沈寧夏扔了書包,爬過了欄杆。面無表情地瞧著手足無措的方黎明道:「我說過的,再看到你,我就自殺。」

    她慢慢鬆開了握著欄杆的雙手,在橋邊做出了一個飛翔的姿勢。方黎明驚駭住,連連後退:「好好好。夏夏,我答應你,我再不出現。我以後再不出現在你的面前。你快下來。」

    沈寧夏:「不,你在哄我。你不相信我真的會自殺。」方黎明點頭如搗蒜:「不。我相信,我真的相信。」方黎明看見她嘴角一勾,對他露出了一個冷酷的微笑。

    她想像著跳下去後失重的感覺,仿佛母親會在下面接住她。

    而後,在她縱身往下一跳的剎那,方黎明用盡全力拉住了她。

    這一跳,方黎明真害怕了。他去諮詢了心理醫生,心理醫生告訴他,沈寧夏在一年中經歷了那麼多,有偏激行為、自殺傾向不足為奇。建議他儘量不要去刺激她。

    沈寧夏自然不知道父親去諮詢了心理醫生。只知從此之後,他就真的再沒有出現。

    後來的後來,她偶爾只能從電視報紙等媒體上看到他。世界上大約沒有任何人可以體會到她那種隔著報紙雜誌電視看到親生父親的感受。咬牙切齒有之!悲傷憤恨有之!還有很多奇怪幽微的感覺,仿佛是思念牽掛。雖然她每次告訴自己,那種絕對不是思念,僅僅只是恨而已。

    沈寧夏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以前父親出現在她面前,她恨!他不出現了,她更恨!

    可是如今……

    沈寧夏將潔廁液倒入馬桶,,用刷子唰唰唰地洗了一遍又一遍。

    眼前的馬桶乾淨如鏡子,明晃晃地可以照見她的臉了。

    沈寧夏依舊埋頭,機械式地刷著。一遍,一遍,又一遍……她一直沒有停,仿佛一停下來,她就會萬劫不復。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沈寧夏緊握著刷子的手一松,整個人便軟軟地跌坐在了浴室的地磚上。她仿佛做了一件極疲勞的事情,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整個世界仿佛被罩在了玻璃罩子裡,無聲無息地安靜。沈寧夏愣愣地把頭埋在膝蓋里,仿佛這樣就可以逃避了。

    「砰砰砰!」有人在敲門。沈寧夏愣了許久,才呆滯地抬起了頭。

    「砰砰砰!」對方一直敲著:「寧夏,是我,嘉妮。」

    沈寧夏去開門,赫然看見站在嘉妮身後的杜維安。那麼久沒見,他瘦了許多。他怔怔地瞧著她,視線最後落在了她的腳上。沈寧夏低頭,這才發現自己一直赤著雙足。

    嘉妮體貼地離開,給兩人獨處的空間:「你們兩個人好好談談。」

    杜維安面無表情地站在門口,並不跨進來:「換件衣服,跟我去葬禮。」「我不去。」

    他拽著她的手,固執地拉著她往臥室走。沈寧夏掙扎著甩開他的手:「我為什麼要去葬禮?憑什麼去?」

    杜維安的目光冷冷沉沉地望著她:「去換衣服。不然,你以後會後悔的。」沈寧夏仿佛聽到了一個世間最大的笑話,「哈哈哈哈」地笑彎了腰:「後悔?我怎麼會後悔呢!你知道嗎,這些年來,我每天都恨不得他早點死。他死了,我高興還來不及呢!為了表示慶祝,我還要去旅遊。」

    杜維安一直靜靜地站著,靜靜地看著她。他的目光透著憐憫……他命令式地又說了一遍:「去換衣服。」

    沈寧夏別過頭,異常堅決:「我絕對不會去的。你死了這條心吧。」每一個字,她都說得斬釘截鐵。

    杜維安只是靜靜地看著她,他又等了許久,終於是死了心。他疲倦地開口道:「沈寧夏,我第一次慶幸你在婚禮當天逃婚了。」而後,他轉身,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這世界上,再沒有比這句更能將她凌遲的話語了。似有人在她面前拉開了黑色幕簾,整個天地陷入了一片黑暗。沈寧夏搖晃著跌坐了下來。

    她不去!無論如何,她也絕不會去的!

    只要她不去,方黎明就沒有死去。那個她咬牙切齒地恨著的方黎明就會一直活著……

    門口處,空蕩蕩的……一陣穿堂風悠悠地吹過,沈寧夏忽覺臉上一片清涼。她慢慢地伸手摸了摸,竟然摸到了一片濕潤……是淚!

    她居然哭了!為什麼會哭呢?

    那個人死了,她高興都還來不及呢!為什麼會哭呢?為什麼淚掉得這麼多?多到她都來不及擦呢?

    因為他死了!死了,就意味著此生此世,她再也見不著他了。

    她是有說過讓他去死。可那只是她的氣話而已,不能當真的。

    結果,現在他真的死了。

    沈寧夏雙手捂著臉,喃喃著:「媽媽……外婆……」

    沈寧夏昏昏沉沉,不知道自己在地上坐了多久。直到有人輕輕蹲下來,溫柔地擁抱住了她。那個人在她耳邊心疼地嘆氣:「寧夏。」是嘉妮!

    沈寧夏淚流滿面地抬起頭:「嘉妮,杜維安說他死了……」蘇嘉妮顯然知道她口中的「他」是誰。她長嘆一聲:「寧夏,我陪你去葬禮好不好?」

    蘇嘉妮永遠記得沈寧夏出國後的某天,她從咖啡店買了一杯咖啡出來,忽然聽見有人喚她:「蘇小姐,你好。」是一個穿了藏青色制服的司機,蘇嘉妮並不認識他。

    那司機欠了欠身:「蘇小姐,方先生想見見你。」蘇嘉妮眉頭一蹙:「哪一位方先生?」

    「方黎明先生。」聞言,蘇嘉妮不由得一愣:「方先生找我?」

    車子停下來的時候,蘇嘉妮瞧著面前的醫院大樓,不禁一愣。司機微笑著說了一個「請」字。

    蘇嘉妮是在傳說中的超級富豪專屬病房見到方黎明的。方黎明對她極和藹,吩咐人端了咖啡、點心與她。

    方黎明:「蘇小姐,我一直想見你,想跟你說說話,聊聊寧夏。」蘇嘉妮雙手放在膝蓋上,甚為拘謹:「方先生,您真的是寧夏的父親嗎?」

    方黎明淡淡微笑,隱隱苦澀:「是啊。她是不是從來沒有在你面前提起過我?」蘇嘉妮誠實地點了點頭。

    「因為我跟寧夏的媽媽離婚了,後來她母親也因這件事情去世,所以寧夏一直恨我。這些年來,她一直不肯見我,也從未叫過我一聲爸爸。」方黎明言簡意賅,仿佛不欲多言。

    以方黎明今時今日的地位,這些並不是值得大肆宣揚的好事。蘇嘉妮自然明白方黎明的顧慮。他能說這麼多,已經是把她當自己人了。

    方黎明沉默了許久,方道:「我知道你是寧夏唯一的好朋友,所以想拜託你有時間多陪陪她。」蘇嘉妮笑笑道:「寧夏也是我唯一的好朋友。方先生不說我也會這麼做的。」

    方黎明笑了:「看來,倒是我多慮了。」他親手用夾子取了一個蘋果蘇,遞到蘇嘉妮面前的白瓷碟里: 「來,嘗嘗這個蘋果蘇……還有這個蛋糕,這些是我們家廚師的拿手點心。寧夏她小時候啊,最喜歡吃甜食了。」

    蘋果蘇色澤金黃,布朗尼蛋糕上點綴著當季的車厘子,擺在雪白的瓷碟之中,精緻誘人極了。蘇嘉妮的目光,停頓了數秒,方輕輕地道:「方先生不是多慮,方先生是愛她。」所以愛屋及烏,對她都這般客氣厚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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