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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2:34:27 作者: 梅子黃時雨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陰沉墓地的緣故,杜維安隱隱覺著不祥。他扶著方黎明起身:「方先生,你心臟不大好,勞累不得。我們回去吧。」
方黎明卻依舊自說自話:「如果真的到了那時候,維安,你記得幫我照顧夏夏。是我不好,讓她這些年過得這麼辛苦。」杜維安心中更覺不安,打斷了他的話:「方先生……」
方黎明緩緩地吐出了一句話:「她苦的是心。」
「沈寧夏,最棒!沈寧夏,加油!」秋日的艷陽下,初二(1)班圍在操場上,齊聲為正在參加全校運動會一千米長跑的沈寧夏加油。
「沈寧夏,最棒!沈寧夏,加油!加油!」沈寧夏在同學們的鼓勵聲中第一個沖向了終點。
「哇,好棒!」「沈寧夏得了第一名。」
所有的同學圍了上來,將她託了起來,拋到碧藍如洗的天空中。天空中有大團的白雲,近在咫尺,仿佛伸手可及。沈寧夏閉眼,探出手去。這一刻的她,忘記了父母離婚,忘記了一切,難得地開懷大笑。
「沈寧夏同學……沈寧夏同學……」班主任的聲音從遠處而來,同學們靜了下來。
「你們快把沈寧夏同學放下來。」
班主任臉色凝重地把手機遞給了她:「沈寧夏,有你的電話。」沈寧夏感覺出了不對勁,含在嘴角的笑意如雨打後的花骨朵,慢慢地萎縮。
下一秒,手機從她手中滑過,她拼命地往外跑,拼命地跑……
有人追了上來,忽遠忽近地喚她的名:「寧夏……寧夏……」她恍若未聞,只是用盡全力地跑著,穿越過熟悉的大街小巷……有人一直陪著她跑……
馬路上,身後的那個人終於拽住了她:「小心。」與此同時,一輛車子驚險地擦過她,呼嘯而去。
沈寧夏恨恨地轉身:「杜維安,你不用貓哭老鼠。你們杜家處心積慮地,不就是看中我們家的錢嗎?我死了,不就更稱你們的心如你們的意了。」杜維安不說話,只用他黑黑深深的眸子靜靜地望著她。
醫院,外婆等人含淚一把抱住了她:「夏夏,以後還有外婆……外婆……」沈寧夏呆愣了許久,才遲鈍地反應過來,驚叫道:「不,我要媽媽……我要媽媽……」
……
某天回家,在樓道里,沈寧夏便聽見外婆的聲音,語氣冷而決絕:「我跟夏夏不會要的,錢你拿回去。你以後不要再出現在我跟夏夏面前,就等於為我們做了一件大好事。」父親方黎明喚了聲:「媽……」外婆截斷了他的話:「別叫我媽,我承受不起。」
方黎明窘迫得不知如何言語。外婆只當作沒看見,關門送客:「你是個大忙人,走吧。以後不要再來了。否則你來一次我們就搬一次家。」沈寧夏趕忙閃躲到了樓下陰暗的角落處。她看著父親垂著頭喪氣離去的身影……那個背影曾經高大得像一座山、一棵樹,隨時隨地地為她遮風擋雨。可是現在……
他居然還好意思出現在外婆面前!沈寧夏恨恨地擦去了臉頰上的淚。
等沈寧夏上樓的時候,外婆的面上已經瞧不出任何異狀了,她坐在小陽台上擇菜,笑吟吟地抬頭:「夏夏,餓了沒有,外婆今天做了年糕。熱騰騰的,剛出爐……」
第一次初cháo的時候,哪怕是上過生理課,沈寧夏仍舊是嚇壞了,怎麼會流血呢?流那麼多的血?自己會不會死掉啊?她面紅耳赤地告訴外婆。
外婆微笑著摸了摸她的頭髮:「別怕。這是每個女生必經的階段。這標誌著我們夏夏終於長大了。以後啊,我們夏夏不再是小女孩了。」
曾經的沈寧夏,那麼期盼著自己長大。小時候的她以為長大了,就可以像媽媽一樣穿高跟鞋,就可以化妝塗口紅,戴各種好看的珠寶了。然而,這一年多來,她被迫踮著腳尖長大了,才發現大人的世界裡,哀傷與喜悅是完全不成正比的。長大其實是一件非常非常悲傷的事情。
沈寧夏第一次希望,如果可以,她願意付出自己的一切,換取曾經一家三口的幸福生活。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永遠不要長大。
然而,這個世界,是沒有如果的。
沈寧夏如外婆所言,一點點地長成了含苞待放的模樣。有男生寫信給她,沈寧夏從不拆開,每次都原封不動地交給外婆。外婆經常含笑地摸著她的頭,愛憐無限道:「吾家有女初長成啊。」
她亦與外婆分享學校裡面的所有秘密。外婆總是笑眯眯地聽她說完,多半是附和她:「好。」抑或是說上一兩句:「念書的時候要好好念書,以後有的是時間談戀愛。但是,你們學校有些同學早戀,外婆也能夠理解。十七八歲,正是情竇初開,懵懵懂懂的時候,外婆也曾經年輕過,也是這麼過來的。對某個男孩有好感是正常的,但是不能因為這個影響學習。」
外婆在沈寧夏的生命中,可以說完全充當了母親這一個角色。她把世間所有的愛都給予了沈寧夏。她不單是外婆,也是沈寧夏的第二個母親。
外婆得了老年痴呆後,起初沈寧夏都是瞞著她的。某天,外婆感冒,沈寧夏去藥箱找消炎藥。她無意中在柜子的角落發現了一小瓶的安眠藥。母親自殺的往事倏然襲來。
那是盛夏,沈寧夏卻重重地打了個寒戰。她拿了藥跑到外婆跟前:「外婆,這是什麼?你存了這麼多安眠藥想要幹嗎?」外婆不說話。
沈寧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外婆,你是不是也準備不要我了?」良久,外婆才沙啞開口:「夏夏,外婆知道自己得的是什麼病。」
「外婆現在只是初期症狀,不久以後生活可能就無法自理,長期臥病在床,大小便失禁,意識不清,甚至連說話都不能……」「醫生說吃藥可以延緩病情發展的……」
外婆拉著她的手,凝視著她玉一般白皙的臉蛋:「外婆早晚要到那一天的。但是我們寧夏花兒一般的人生才剛剛開始。外婆不要拖累你。」「外婆沒有拖累我……」
「夏夏,外婆也有尊嚴的,外婆不想過那樣不堪的日子。與這個世界告別,是一件很莊重的事情,外婆想要體體面面地離開。」
沈寧夏含淚搖頭:「不,外婆,你不要丟下我一個人,好不好?我怕。夏夏會害怕的。
「外婆,你別不要我,好不好?你不要我,我就真的成了孤兒了。」在這個世界上,只要外婆還在,她就不是孤兒。可若是外婆不在了,那麼這個世界天大地大,她卻真成了孤零零的一個人了。
外婆抱住了她,無聲無息地落淚:「好,外婆答應你。外婆一直陪你。」
……
「啊!」的一聲尖叫,沈寧夏滿頭大汗地驚醒了過來。她擁著被子坐了起來,大口大口地喘息。
屋子裡暗暗的,整個世界仿佛是一塊被凝住了的黑色琥珀,冷冷地泛著寒光。
被子上還殘留著外婆的氣味,沈寧夏貪婪地呼吸著。外婆終究還是不要她了……她真的變成了孤兒!
沈寧夏把頭深埋進了被子裡,喃喃地喚著:「外婆……外婆……」
這兩年來,外婆的身體越來越差了。沈寧夏是知道的,有些事情,是早晚都要來的。生老病死,這個世界上誰也逃不掉。但這樣的念頭,也只是在腦中划過而已。她從不曾細想,也從未料到這一天竟會這麼快地到來。
如今外婆以這樣的方式離開了,沈寧夏方知道,任何所謂的想像與親身真實的經歷,永遠是無法同日而語的。隔著電視屏幕看別家的悲歡離合,誰不會。可真發生在自己身上,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鮮血淋漓。
杜維安推開門,客廳窗簾緊閉,空氣渾濁得很。餐桌上放著一個托盤,裡面的粥菜都未見動過。孫婆婆嘆了口氣:「蘇小姐昨晚一走,寧夏她就把自己反鎖在她外婆的臥室裡頭。從昨晚到現在,一點東西也沒吃。」
杜維安推了推門,因反鎖著,所以紋絲未動。孫婆婆拍打著門:「寧夏,是我,孫婆婆。你快開門。」這樣喚了許久,沈寧夏方打開了鎖。
憔悴的一張臉,眼睛下全是青青的痕跡。仿佛被人抽去了所有的精氣神,整個人空洞洞的,只剩下了一個乾瘦扁平的軀殼。這樣子的寧夏,仿佛一陣風就能將她吹走。
沈寧夏抬眼盯著他瞧了許久,大約才意識到站在她面前的人是杜維安。她緩緩垂下眼眸:「你走。我不想看見你。」她的聲音低而沙啞,像是砂石打磨而出,字字粗澀。
杜維安心頭酸澀:「我不走。」沈寧夏想關門,但杜維安已一腳跨了進去,她根本無法關上。他上前一步,探手抓著她的手臂。瘦瘦小小的一截,杜維安握在手中,只覺自己稍微用點力一折就能折斷。
杜維安不理她的掙扎,將沈寧夏拖拽至狹小閉塞的洗手間。他指著鏡子裡頭那個披頭散髮,狀似瘋癲的人,冷冷地道:「沈寧夏,你看看你自己現在的樣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以為自己不吃不喝不聞不問地逃避下去,外婆就能復活嗎?我告訴你,不會。外婆已經死了,她已經不在了。」
他一字一頓地說:「沈寧夏,外婆已經不在了,不在了。你這輩子再也見不到她了!」
杜維安殘忍地戳破整個現實,不容沈寧夏再逃避:「如果她知道你這麼作踐自己,你覺得她走得會安心嗎?她已經為你操了一輩子的心,難道你讓她到了天堂還要為你操心嗎?沈寧夏,你好自私!」
沈寧夏的身子驟然一顫,空洞洞的眼裡漸漸有了光。
「是啊,寧夏,你讓外婆好好走吧。讓她放心走,好不好?」蘇嘉妮不知何時進了屋,她站在孫婆婆身邊,殷殷期盼。
「外婆如果在天上看見你這麼傷心,她會心疼的。」
沈寧夏咬著嘴唇,眸中水光瑩然,很快的,一滴淚吧嗒一聲墜落下來。緊接著,又是一滴。接著,便是一連串的淚滑落下來……
每一顆都晶瑩剔透,猶如水晶。杜維安心頭酸疼抽動,他很想伸出手,接住那一顆顆的水晶,他很想將沈寧夏擁抱入懷。可是,他知道自己不配。
蘇嘉妮上前,緩緩抱住了哭泣的沈寧夏。
「寧夏,你要好好的。哪怕是為了外婆,你也要堅強起來。你要開開心心地過好每一天。」
杜維安與孫婆婆兩個人無聲無息地退出了屋子,把空間留給了這對相擁而泣的姐妹。
這個世界從來都不會因為你哭,就對你溫柔。沈寧夏知道,她一直知道。很多次,她忍不住要哭的時候,她都會這麼告訴自己。她一直偽裝著堅強,裝著裝著就變成了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