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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2:34:27 作者: 梅子黃時雨
    正焦頭爛額之際,身後響起了一陣車子的喇叭聲。沈寧夏回頭,瞧見了唐一峰。唐一峰問:「沈寧夏,你這是怎麼了?」

    沈寧夏心如油煎:「唐總,我外婆被車撞了,你可不可以送我去醫院……」唐一峰二話不說:「上車,我送你去醫院。」

    車子停下後,沈寧夏幾乎是用此生最快的速度衝進了醫院。孫婆婆在急救室外頭急得團團轉。

    沈寧夏仿佛墜入了噩夢,這一幕熟悉得叫人顫抖。沈寧夏只覺雙腿酸軟如泥,再無法移動半分:「孫婆婆,我外婆……我外婆呢?」

    孫婆婆見是寧夏,整個人便似垮了一般,跌坐在了急救室外的那一排椅子上,老淚縱橫道:「寧夏,是孫婆婆不好,孫婆婆應該好好看著你外婆的,應該寸步不離。都怪孫婆婆……都怪我……」她語無倫次地說了許久,「我下午帶你外婆去公園逛了逛,回來的路上,也不知道你外婆你怎麼了,看到了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就念叨著你母親的名字不顧一切地追了上去。我反應過來,正準備追上去時……有一輛車子從轉彎處開過來,速度很快,來不及踩剎車……你外婆……阿香她就被撞了……嗚嗚嗚……」

    沈寧夏聽得心驚膽戰,連聲問道:「我外婆現在怎麼樣了?我外婆現在怎麼樣了?醫生怎麼說?」她的目光隨著孫婆婆移到了「急救室」幾個大字上。她忽然覺得一陣冷汗沿著背脊而下。

    有道黑影擋在了她面前:「請問你是陳香蘭的親人嗎?」沈寧夏下意識地點頭:「是,我是。」醫生緩緩道:「對不起,我們已經盡力了。傷者送來的時候,心跳已經停止了……」

    沈寧夏在剎那間睜大了眼睛,直愣愣地盯著他,仿佛根本未聽明白:「醫生,你說什麼……我怎麼都聽不懂。你再說一遍好不好……」

    醫生垂下眼:「病人家屬,請節哀。我們全體醫護人員已經盡力了。」沈寧夏慢慢地後退一步,茫然地搖頭,只是搖頭,不停搖頭:「不,不會的。醫生,你肯定弄錯了,弄錯了……你們再去檢查一遍,你們再去瞧瞧我外婆……你們肯定是弄錯了……」

    那醫生亦算是見慣了生離死別,此時看見沈寧夏的模樣,卻也心生不忍,長嘆了口氣:「對不起,請這位家屬節哀順變。」

    沈寧夏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進急診室的。她仿佛墜入了無邊無際的噩夢之中。她看見外婆躺在白白的病床上,臉上除了那些半乾的赤色血跡,好似躺在自家的舊床上那般安詳。

    她用手去擦外婆臉上的血,擦不掉。又用袖子去擦,可是好難擦,她又怕弄疼外婆,只好一點點輕輕地抹著……一點再一點,直至它們了無痕跡。肯定是他們搞錯了,外婆的臉還是軟軟的,跟每次摸她的時候一樣。

    對。肯定是醫生搞錯了。想到此,沈寧夏含淚微笑了起來,伸手去拉外婆的手:「外婆,外婆……你起來……我們回家,我們回家去……」

    可是外婆毫無半點回應,一直保持著安詳的姿勢。沈寧夏俯身過去,改扶外婆的肩頭:「外婆,你想睡覺的話,我們回家去睡,好不好?來,起來,我們回家去……」

    外婆一直不理睬她。沈寧夏還是微笑:「外婆,你不是想見慧宜嗎?我告訴你哦,這次慧宜真的在家裡等我們了。你還不起來。你再不起來的話,慧宜又要走了……」

    可是,外婆依舊無任何反應。沈寧夏突然害怕了起來,她用力地搖著外婆:「外婆……外婆……你起來,我背你回家。我答應過你,等我賺錢了,我要背著你,環遊全世界的……你不記得了嗎?外婆……外婆,你起來,好不好……

    「外婆,晚上我給你做你最愛的糖醋裡脊,煮你最愛喝的青紅蘿蔔豬腳湯,好不好……外婆……你起來……

    「外婆,你不要離開我……外婆,你不要離開我……

    「外婆,你應我一聲……我是寧夏呀,我是你的夏夏呀……」

    可是外婆一直不回答她。

    沈寧夏低著頭,一顆淚吧嗒地掉在了外婆的臉上。她用手替她輕輕擦去,可是吧嗒一顆,「吧嗒」又一顆……外婆臉上好多的淚……她擦也來不及。而眼前的世界一點點地開始黑下去:「外婆,你真的不要我了嗎?

    「外婆,你不要我了,我一個人怎麼辦?我一個人怎麼辦?外婆,你起來,好不好,起來跟我一起回家……

    「外婆……

    「外婆……」

    ……

    沈寧夏不知道自己撕心裂肺地哭了多久,也不知道最後自己在說些什麼。

    直到有雙手攙扶著她起來:「寧夏,不要哭了。人死不能復生!」這個陌生又熟悉的聲音仿佛利劍,劈開世界裡所有的混沌迷霧,讓慘澹不堪的光透了進來。

    沈寧夏甩開了他的手,噔噔噔地後退了幾步,一直到自己的背抵住了冷冰冰的牆壁。她瞪著他,仿佛瞪著不共戴天的仇人。她歇斯底里,瘋了一般地沖他吼叫:「你不要碰我。你這個殺人兇手,你走,你離外婆遠遠的……

    「你給我滾開……外婆不會想要看到你的……她唯一的女兒就是被你害死的……你滾,滾得遠遠的……

    「滾啊……滾……」

    方黎明放低了聲音,試圖安撫她:「好好,我滾,我滾……寧夏,你冷靜一點……你冷靜一點……」

    沈寧夏抓著身邊所有能抓住的物體,拼命地朝他扔過去:「滾,你滾……我不要看到你,我永生永世也不要看到你……你這個殺人兇手,你這個殺人兇手……」

    「如果不是你,媽媽就不會死……如果不是你,外婆今天就不會是這樣子……是你,是你殺了她們!方黎明,你這個劊子手,你這個殺人兇手,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的……」

    「為什麼當年死的是媽媽,而不是你呢……」明知道沈寧夏在悲痛之中,口不擇言,但方黎明還是如被鐵錘重擊,臉色慘白地後退一步:「夏夏……」

    「你滾!你滾!我不要見到你……」

    「好,我滾。夏夏,你冷靜一點,外婆已經走了。人死不能復生……你冷靜點……」方黎明邊說邊退。寧夏那雙噴火的雙眼讓方黎明想起了重傷至極的小獸,拼命地想要拽著什麼才能活下去。

    「我不是什麼夏夏,你滾,你滾……」沈寧夏不知抓起了什麼,朝他扔了過去。方黎明沒有躲避,被飛速襲來的某物重重地砸中了額頭。

    他頹然無力地退出手術室,杜維安正焦慮地等候著,視線一觸及方黎明滲血的額頭,面色一變:「方先生,你流血了。」方黎明緩緩擺手,無奈道:「我不礙事。你去裡頭看看寧夏。我擔心她情緒太激動,會傷到自己。」杜維安不放心地叮囑:「方先生,讓護士包紮一下。我進去勸勸她!」

    杜維安推門進去後,空蕩蕩的手術室里竟沒看到沈寧夏。他悚然一驚,往裡面走了幾步,猛地撩開帘子,在角落裡看到了蹲在地上、環抱著自己瑟瑟發抖的沈寧夏。

    她的中分長發,此時雜糙般地垂在肩上,整張小臉被埋在其中,半點血色也沒有。雙眸瞪得大大的,卻空茫呆滯,叫人想起正在被獵人圍捕、驚嚇過度的小白兔。

    杜維安在她面前蹲下,與她面對面。兩人的臉靠得極近,呼吸相聞。若是平時,沈寧夏早已嫌惡地一把推開他了。然而此時此刻,她一點反應也沒有,只是怔怔地張著眼,毫無焦距地注視著某處。

    杜維安緩緩地伸出手,撫摩著她的頭髮,輕輕地說:「寧夏,你想哭就哭吧。」

    沈寧夏整個人沉浸在自己的小宇宙中,對外界沒有絲毫的感知。杜維安將她攬入自己懷中,心疼萬分:「寧夏,哭吧。哭出來……」

    她如一隻小獸,在他懷裡瑟瑟發抖,可是卻一直沒有哭泣。

    直到外婆入土那天,沈寧夏都沒有哭。她幾天未眠,卻再沒有掉下一顆眼淚。她仿佛已經喪失了哭泣的本能。

    那天的天空是鉛灰色的,沉沉地壓下來,濛濛細雨一直不停。方黎明捧了一束白jú花,遠遠站在路旁。他看著憔悴不堪搖搖欲墜的沈寧夏,躊躇著不敢上前。

    由蘇嘉妮攙扶著,表情呆滯、行動機械的沈寧夏在經過他身旁的時候,整個人像是被某物擊中,突然清醒了過來。她一個箭步躥上前,一把奪過他手裡的花,狠狠地踩在腳底下:「滾!你滾!我叫你滾!媽媽和外婆都不想看到你。」

    她的聲音悽厲如夜梟,方黎明後退一步,臉上俱是無奈:「夏夏……」

    沈寧夏捂著耳朵,大喊大叫:「別叫我。我不是夏夏。我不是……她已經死了。跟她媽媽一起死了……死了……」方黎明如被電擊,他難受地捂住胸口往後又退了兩大步。杜維安察覺到了他的異樣,伸手扶住:「方先生。」

    「她早已經死了……死在十年前了……」沈寧夏轉身飛奔而去。蘇嘉妮腦中迷糊不已,聽得雲裡霧裡,只是驚愕於沈寧夏居然認識方黎明。她見寧夏跑去,也來不及多想,趕忙撐著傘追了上去:「寧夏……」

    豆大的雨滴鋪天蓋地地兜了下來,瀑布似的雨簾中,方黎明遠遠地看到遠去的沈寧夏似被腳下某物絆倒,踉蹌地跌倒在地。蘇嘉妮扶著她起來,大風颳過,雨傘隨風而去……蘇嘉妮攙扶著沈寧夏,兩人纖細的背影慢慢地消失在了層層疊疊的雨幕中。

    方黎明捂著胸口,難受地彎下了腰。杜維安急道:「方先生,你的藥呢?」方黎明不答。杜維安手忙腳亂地翻他的口袋,找出了藥讓他服下。

    方黎明撫著胸口起身,步履維艱地走向墓地。杜維安忙撐著傘亦步亦趨地跟了上去。

    方黎明驀地在墓碑前跪了下去:「媽,對不起,是我對不起你,對不起慧宜。也對不起夏夏。」

    大雨吧嗒吧嗒地掉落下來,將他打得全身濕透。方黎明一直跪著不起身。

    良久後,杜維安才艱澀地開口勸道:「方先生,我們回去吧。」方黎明默然了半天,突然長長地嘆息了一聲:「說不定不久後,我就會隨著夏夏她媽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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