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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2:20:54 作者: 施定柔
    「你就是趙松?」她忽然說。

    「是。」他的神態很謙虛、很禮貌,甚至很溫和。

    皮皮的手下意識地插入了口袋。口袋裡面有一包煙,每一根煙里都插了一根很細的神木。她忽然想,現在她和趙松單獨在一起,正是下手的時候。如果等會兒碰到了賀蘭靜霆,投鼠忌器,反而不好動手了。

    她故意放慢了腳步,掏出一隻煙叼在手中。

    「女孩子抽菸,可不是好習慣。」他笑著說,「不僅污染環境,對自己的身體也不好。」

    「我無所謂。」皮皮很嬉皮士地笑了笑。

    掏出打火機正要點火,趙松忽然說:「你也許想知道賀蘭現在在哪裡。」

    她的手顫抖了一下,將打火機塞進口袋。

    「不是說賀蘭先生在家嗎?」

    「他的家很大很大。」他做了一個誇張的帝王般的姿勢。

    也許,賀蘭靜霆藏起來了?連趙松也沒有找到?

    她想起了那口井。心跳不由得加快,轉念一想,馬上又打了一個冷噤。--也許賀蘭靜霆已經被他劫持了。

    她不禁看了趙松一眼。他的臉是淡淡的表情,很鎮定,很放鬆,很家常。

    他們進了客廳。

    「坐。」他指了指沙發。

    皮皮第一眼就看見了沙發旁邊放著的一根盲杖。心裡一陣刺痛。賀蘭靜霆的盲杖平日極少離身。

    突然間,她厭煩了和他兜圈子,直截了當地說:「賀蘭靜霆在哪裡?我要見他。」

    他拖了把椅子,坐到她對面,迎著窗外的陽光,觀察她的臉:「見他,可以。不過,我要他的一樣東西,或許你能幫我。」他臉上的魚尾紋微微翹起來,「你是他的女人,對吧?」

    她的眼睛眯了起來:「你想要什麼?」

    「那把鑰匙。」

    她沒聽清:「鑰匙?」

    「對。」

    她裝糊塗:「什麼鑰匙?」

    「一把重要的鑰匙,他不一肯交給我。」他伸手過來拍了拍她的肩,「或許看見了你,他會鬆口。」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一定是那個女人。」他不動聲色地說,「他絕對不想看到你受折磨。」

    她怔怔地看著他,原來他什麼都知道。

    「我知道那把鑰匙的下落。」她說,「不過,你得拿賀蘭靜霆來交換。」「賀蘭靜霆的確在我的手中。不過,他太危險。我不能把他交給你。把鑰匙交給我,我讓你活著走出這個大門。」

    皮皮一動不動地看著他:「放了賀蘭靜霆,我交給你鑰匙。」「這樣吧。」他淡淡地說,「我讓你看他一眼。」

    他從地上拾起那根盲杖,往天花板上捅了捅。

    忽然間嘩啦啦一聲巨響,天花板開了一個大洞,從裡面掉出一個人,雙手拴在鐵鏈上,就這麼懸空地吊在客廳的中央。

    「賀蘭!」

    她不顧一切地向前沖,想抱住他。卻被趙松一把拉住,隨手將她一拖,甩到牆根。她的頭重重地撞在牆上,一時間金星亂冒,半天坐不起來。賀蘭的頭一直垂著,滿身是血,雪白的睡衣散了開來,腰上的那個洞似乎更深了。

    他無知無覺地吊在空中,像一個受過酷刑的囚徒。

    「賀蘭!」她叫道,「賀蘭你醒醒!」

    空中的人勉強地動了一下,雙眼睜開了,茫然地望著她。

    他現在什麼也看不見。

    「我回來了!」她哭道,「我會救你出來!

    來不及擦乾眼淚,她迅速從口袋裡掏出一根浸著龍膏的木片,另一隻手點燃了打火機。

    是的,這是她的秘密武器。

    她在心裡慶幸,到目前為止,她所做的一切都沒有錯。

    看著那片木頭,趙松顏色盡失,接著又突然笑了起來:「千年華表?姑娘你真有趣。你應該知道賀蘭靜霆和我一樣都怕它吧?」

    雖是這麼說,他不自覺地退後一步,站到賀蘭靜霆的身邊。「皮皮,點燃它!」賀蘭靜霆嘶聲吼道。

    「你一點燃,我和你心愛的男人就會同時消失,立即變成兩隻狐狸……」「不!」她的手哆嗦著,舉著那塊木片,遲遲不肯下手。

    「皮皮,他的身上有我父親的真元。」賀蘭靜霆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鎮定,「點上火,你身上的一切咒語都會消失!」

    「不!」她大叫,「變回狐狸你最多只能再活一年!我不要你死!我……我還沒嫁給你呢!」

    「嘿,別擔心,我們還有來世……」他急切地說,「你要當機立斷!」「他在騙你。」趙松道,「狐族沒有來世,你若點燃了這塊木頭,你們永世也不會再見了。」

    他一面說一面解開了賀蘭靜霆身上的鐵鏈,受傷之人像一塊石頭那樣墜落在地。趙松將他的手臂一拉,拉到自己身邊,保護傘一般地擋住了自己。

    「皮皮,點火!你若不點火,他也一樣要被奪我的真元。結局沒什麼兩樣!」賀蘭靜霆整個人都被趙松拖著強行站了起來,他的臉上己是青灰之色,渾身是傷,皮開肉綻。但他的臉還是那麼好看,那麼漂亮。

    「不!」她放聲大哭,「不!我不能看著你死!我不能殺死你!」淚水模糊了她的眼睛。

    「皮皮,點火!一切都會很快!我不會有痛苦!」

    「不!我不!」她發狂地吼道。

    她始終不肯點燃手裡的打火機,只是神經緊張地看著面前的兩個人。那一刻,她的弦繃得太緊,已近崩潰。

    猶豫不決中,人影一閃,兩個人同時都消失了。

    到底還是晚了一步。

    從小到大,皮皮都不是一個果斷的孩子,她常把這事兒怪到她媽媽的頭上。比如說中學的時候買衣服,只要是皮皮挑的,皮皮媽就不肯付錢。除非那式樣她也喜歡。如果是皮皮媽看中的,她寧肯在女兒面前遊說三個小時,也要說服她買下來。又比如說小時候出門,皮皮說「好熱」,皮皮媽偏說外面冷,一定要給她穿件厚大衣。或者有時候皮皮覺得冷,皮皮媽倒不覺得,就會說「這麼大太陽,一點兒也不冷,誰讓你平時不鍛鍊呢,這點風都經不住。」最後弄得皮皮對溫度的感覺產生了障礙。她不知道什麼是污享;冷什麼是熱,一切以媽媽的感覺為主。她也不知道哪件衣服適合自己,一切都要等媽媽同意。

    工作之後的第一天,她用自己的工資去買了一件毛衣?這回是花自己的錢,理直氣壯地沒請教媽媽的意見。從拿回家的第一秒開始媽媽就數落開了:顏色不正。碼子太小。式樣古怪。穿著老氣。織得這麼松,一洗准縮水。價錢這麼貴還不是純羊毛的。最後一句話,發票保存了沒?我替你去退了。新華路商場二樓新開了一個羊毛衫專櫃,我帶你去挑一件,閉著眼睛找也比這個好。皮皮一怒之下偏偏不退。穿了一個月,越穿越覺得媽媽說得不錯,縮水縮得露出了半截手臂,洗起來還褪色,懊惱地把它塞進衣櫃裡再也不穿了。高考那年,皮皮填志願想填夢寐以求的新聞系,給爸爸大喝一聲,學什麼新聞?新聞單位那麼熱,沒背景你進得去嗎?還是填行政管理,幹這一行可大可小,大了能當主管行政的廠長,小了也能當個打字員。

    皮皮沒有點燃神木,眼睜睜地看著趙松帶走了賀蘭。

    她想也不想就追了上去,趕到院門口卻發現門己被人從外面堵住。她轉身去爬院牆,牆外的汽車已然發動,等她終於從牆上跳下來,汽車己經消失了,只留下一道捲起的飛塵。

    她獨自跑回院子。大汗淋漓地立在當中。

    腦子像個巨大的螺旋槳那樣憑空旋轉,她想了很多的主意,沒一樣可行。

    因為她不知道趙松是誰,怎樣找到他。賀蘭極少提起趙松,但看樣子他應當也像賀蘭那樣在人間有一個職業,一個身份。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趙松的管轄在北緯三十度以北,所以他肯定不住在這個城市。

    她只得給蘇湄打電話。

    電話從天明一直打到黃昏,沒人接。留言,無回音。

    直到晚上八點,電話那頭才傳來一個慵懶的聲音:「是誰?」「是我,關皮皮!」

    那邊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蘇湄說:「皮皮,你惹大禍了。」

    皮皮心頭一酸:「……趙松把賀蘭帶走了。」

    「我聽說了。」

    「你聽說了?這麼快?」

    「這是電子時代。」

    「那你有沒有賀蘭的消息?」

    那邊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猶豫該不該說:「皮皮,你別難過。趙松己經剝奪了他的真元。」

    「什麼?」雖然猜到事情多半如此,她還是不願相信這是真的,對著話筒叫道,「你說什麼?」

    「我從收音機里聽到的。趙松向狐族宣布右祭司賀蘭靜霆的真元己被剝奪。凡是他簽署的修仙申請全部作廢。從今往後,他將不再批准任何申請。換句話說,我們將是地球上最後一批狐仙。」蘇湄的話音里透著一腔憤怒。

    皮皮怔在那裡,半天沒說話。

    往事一幕一幕地閃過來。

    ――那個深雪的冬日,她幫了一個怕狗的男人。

    ――井底的月光。

    ――慢慢地吃花。

    ――拍賣會上他神色自若地摸著盲文手冊。

    ――幽深的湖水他向她伸出一隻手。

    ――他寫的歌。

    ――桑林中的第一個吻。

    ――高速公路上的他說,慧顏,我怎麼可能傷害你。

    ――屋頂上的黃漆大字:關皮皮,我愛你。

    ――古城箭樓上的放肆。

    ――永遠在流血的洞。

    他們之間一直是反反覆覆的悲劇。就好像西西弗斯不停地將一塊巨石推向山頂,又眼睜睜地看著它滾下去。日復一日,同樣的故事上演,然後重複著同樣的結局。

    他們之中,註定沒有長遠的幸福,註定有一個人會突然死亡。皮皮感到自己受到了命運的捉弄,一種由衷的荒謬感產生了。幸福是虛妄的,在她到手之際消消溜走。

    而她在一兩年內也將接受自己的厄運。

    這一世,她和賀蘭靜霆是最後一次相遇。

    「他會去哪裡?」皮皮顫聲問,「賀蘭會去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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