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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2:20:54 作者: 施定柔
    她想說,賀蘭,你不要生氣也不要疑心,我只是想來求你幫個忙。想了想,鑑於自己一周前的表現,這樣說肯定打動不了他。

    因此,她張開口,躊躇了一卜,又閉上了。

    所幸他並沒有讓她說下去。他仲手摸了摸她的臉,摸到濕濕的眼淚,用手指替她擦了擦,問道:「人在哪裡?」

    她怔怔地盯著他,過了片刻,說:「在計程車上。」

    「我需要三十天的時間。」他淡淡地吩咐,「好了我會給你打電話。三十天內,你不要來這裡,也不要找我。」

    說罷,他去開了計程車的後門,將昏迷中的家麟從后座抱了出來。儘管是重症,全身浮腫的家麟並不輕,而賀蘭抱著他卻顯得不費力氣。他大步流星地走進門內,將門關上。

    皮皮連忙用力捶門,又將他叫了出來。

    「還有什麼吩咐嗎?」

    她聽見自己的心狂跳,聽見自己因緊張而唯唯地喘息。她急切地說:「賀蘭,你自己不會有事吧?聽我說,我不是讓你一命換一命。只是想請你幫他一下,如果……你能夠的話。我……我不想你受傷。你……你會受傷嗎?」

    他審視著她,半晌,他忽然間笑了。

    「哪有那麼嚴重?」,他說,「一命換一命?我會那麼大方嗎?對了,我問你,為什麼我給你的銀行卡從來不用?你缺錢為什麼不來找我?」原來他還為田欣的話耿耿於懷。皮皮的臉一陣發灰,生怕不小心說錯了話觸怒了他,葬送了家麟的性命,於是她結結巴巴地解釋:「不是我,是我媽媽找家麟要的錢。我不知道有這事兒,後來知道了,把錢還給他了,估計己經晚了。」怕他多心,她趕緊又說,「上個月我自己去了趟華泰珠寶,看中了一款戒指,翡翠的,貨號是三一七二七。我不敢買,怕是假貨,想等你來一起看。還有,你看過廚房沒?」

    他眉頭一皺:「廚房?廚房怎麼了?」

    「我買了好多碗,兩套碟子,還有一個電飯煲,都放到柜子里啦。我還試好了婚紗,拍了照放在書桌的抽屜里。還有,我和吉祥鳥影樓說好了拍全套婚照,他願意給我們九折,我非要八五折,磨了老闆一下午才答應。」

    這些當然都是真的。考完試後,皮皮的確興奮地張羅過自己的婚事,沒事兒就逛商場,買這買那,一連下了兒筆訂單,把自己攢的錢花得差不多了。可是這事兒不能在這個時候提,一提越發顯得心中有鬼、欲蓋彌彰。

    果然,賀蘭靜霆雙眉一挑,不以為然:「你是怕我不給家麟治病才這麼說的吧?」

    「不是的!」,她大聲申辯,「我只是想告訴你,我----」

    她想說,「我愛你!」可是話沒出口忽然停頓,她忽然意識到自己講的不全是真話。她也能隱隱猜到賀蘭治療家麟的代價會是什麼。在這種時候向他表白,非但顯得可笑,而且還很無恥。

    「我----」

    捕捉到她口吻間的猶疑,賀蘭靜霆的眼睛眯了起來。

    皮皮羞愧的心思當然經不起這樣嚴厲的打量,她惶恐地看了他一眼,咽了咽口水,努力糾正自己的窘態,想讓這表白顯得既宏人又莊嚴:「我是說……我真的很……」

    就在這一瞬間,她忽然意識到,在語文里,並不是所有的形容詞加卜了一個「很」字就會升級,有些情況恰恰相反,比如,在「愛你」的前面加上了「很」字,不但不升級還要降一級。因為這「很」字里己充滿了辯解。

    所以皮皮「我」了半天,沒下文了,臉上的表情,掙扎得僵硬了。

    「別說了。」賀蘭靜霆一笑,拍了拍她的臉,「我都明白,你放心吧。」

    紅漆的大門又關上了。

    古銅色的門環在震動中「當嘟」地響了一下,仿佛敲動了她心靈深處一隻沉睡已久的鐘。

    ----我都明白。

    賀蘭靜霆,你明白什麼啊?你什麼也不明白……

    初晨的陽光透過稀稀朗朗的梧桐葉照到她臉上,

    沉重的汗水滑落額間。她征怔地看著緊閉的大門,焦慮不安的心,因為剛才那句話,忽然間輕鬆下來。

    整整二十天,皮皮既沒見到賀蘭,也沒見到家麟。她花了很多時間陪家麟的父母,安慰他們,告訴他們家麟正被一位「氣功大師」收治。畢競在新聞單位混過,皮皮編起故事來活靈活現。她說這位大師曾經救過多位絕症患者,求他的人太多,不得不行蹤隱秘。

    到了第二十三天,皮皮突然收到賀蘭靜霆的電話。

    「嘿,皮皮。」那邊傳來的聲音有點嘶啞。

    「賀蘭?」

    「是我。地說,「你們報社附近有家上島咖啡你知道吧?」

    「知道啊。」

    「我己經把家麟送到那個咖啡館裡了,你去接一下好嗎?」

    他自己不去嗎?

    皮皮的心抨抨亂跳:「賀蘭,你沒事吧?」

    那邊停頓了一下,說:「嗯,我有一點事,是狐族的內部事務。我需要離開這裡一段時間。你放心,家麟己經沒事了,可能還需要休養幾個月,但他已經完全康復了。」

    他的口氣越放鬆,皮皮反而越是有了不祥的預感,她立即說:「賀蘭,我要見你。」

    「辦完了事我會來找你的。」

    「要辦多長時間?」

    「兩周左右吧。」他頓了頓,又說,「皮皮,你能答應我一件事嗎?」

    「什麼……什麼事?」她的心一點一點往下沉。

    「我會來找你。但你千萬不要來找我,不要給我打電話,更不要來閒庭街,好嗎?」

    「為什麼?出了什麼事?」

    「你能答應我嗎?」

    「我答應你,可是----」

    她還想問,那邊電話卻突然掛了。她拎起小包,飛奔去了咖啡館。

    上島咖啡在一幢灰色高樓的二層。樓下是本市最大的一家新華書店,皮皮以前經常來這裡幫家麟買書。到了咖啡館的門口,她有些遲疑。站在門邊,身子一陣發軟,半天邁不動步子。她開始莫名其妙地擔心起了賀蘭靜霆。

    「小姐是要進來喝咖啡嗎?」門口的服務員七來招呼。

    她笑了笑說:「是啊。」一徑走進去,就在屏風的後面看見了坐在絨布沙發上的家麟。他還穿著去閒庭街時的那件藍格子襯衣,瘦得露出了鎖骨,連胳膊也是細的,臉豐滿了一些,但雙眸仍然像病時那樣嘔嘍著,只怕是要養幾個月才會現出一點肉色吧。他一直默默地看著那道繡花屏風。桌上有一杯茶,茶袋的繩子掉出來,還是滿滿的,沒有喝。

    「嘿,家麟。」她走過去,到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來。

    他的笑容有點空洞,目光像極了賀蘭靜霆白天的樣子。皮皮在心底微微納罕。家麟果然長得像賀蘭,尤其在笑的時候。甚至連骨架看上去都相似。

    他們的身材也是一般高,

    唯一不同的是賀蘭長得比家麟要精緻,在所有的細節上都要精緻三分。鼻子更挺,眉毛更濃,唇峰更滿,腮線更硬。他是一幅經得起挑剔的工筆畫,意態渾然、細節到位。可是,打起交道來,這人就不像他的外貌那樣清晰明朗了,叫神神秘秘,難以捉摸,心思誰也猜不透。

    相比之下,家麟是寫意山水,該濃的濃,該淡的談,也許不是很完美很性感,卻有一股說不出的清純和安靜。像月下的湖彎,像遠山的晨霧,自然而然地給人以親切和信賴。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不能愛上賀蘭是因為自己無法定義這個人,無法定義就沒有安全感。她拒絕相信他的本質是只狐狸,拒絕接受這個與她完全不同的異類。一直以來家麟都是她自己的一部分,是她欲望和尊嚴的延伸。可是當她發現家麟與田欣相愛的那天晚上,頃刻間,家麟不也成了一個讓她切齒痛恨的異類嗎?

    念頭瞬間閃過,家麟遠了,賀蘭近了。工筆的還是工筆,寫意的卻失了意,成了一團胡亂塗鴉的墨跡。

    「你喝咖啡嗎?」家麟問。

    「一份奶,不加糖,謝謝。」

    他站起來去要了咖啡,給她端過來。見他身手敏捷,步伐有力,皮皮知道他的身體真的恢復了。

    「最近我的腦子有點亂。他指了指自己的頭,「我明明記得我躺在醫院裡,一醉來,卻發現自己坐在一個陌生的咖啡館裡。皮皮,你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嗎?」

    「是這樣……你病得很重。」她眨眨眼,「我正好認識一位神奇的氣功大師。是他治好了你的病,但找他的人實在太多,所以你不要追問他的個人資料。」

    「他救了我,我總要謝謝他啊!」

    「該打點的我已經打點了,你不欠他任何人情。」

    他看了她一眼,思索片刻,笑著說:「皮皮,你變了很多。以前你說話做事從沒這麼果斷。」

    「怎麼沒有?我果斷地打斷過你的鼻樑。」

    就這麼一句調侃,令他一時變色,以為是故意挖苦,細細觀察,明白不過是個笑話。

    傷心的往事,肝腸寸斷的痛,現在終於能一聲輕笑了之。

    笑的還有她的眼神,她漸漸遠離的心情和關注。

    「對不起,忘了恭喜你。」他迷惑了,第一次發現皮皮的目光競也難以捉摸,「我不知道你己經結婚了,那位賀蘭先生----他是做什麼的?」

    「他在博物館工作。」

    家麟的目光在她臉上掃來掃去,以前她的話很多,他說半句,她會講一籮筐,現在她也知道了保留,知道了含蓄。他不禁呆住了,半晌無言。

    過了一會兒他才說:「皮皮,將來你的生活若有不如意,我會等著你。你病了,如果沒人照顧你,我會照顧你。」

    說這話時他有點激動,聲音都是顫抖的。看得出他有很多話要說,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只是用力地握住她的手。

    「好啊。」皮皮笑著說,隨即假裝要喝咖啡,將手抽開了。

    他的臉僵了僵,為了掩飾自己,看了看手錶,起身說:「我得去看看我的父母。」

    「那是當然。快去吧,你爸媽可著急了。」皮皮說著,卻沒有站起來。正要離開,他的身了忽然一頓,仿佛下了什麼決心,回頭對她說:「皮皮……我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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