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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2:20:54 作者: 施定柔
    接著,他開始長篇大論地給她講上學的注意事項:英語儘快過六極;專業課儘早修完;論文早點開始,以便在畢業那年有足夠的時間找工作;暑假記得聯繫實習單位,簡歷上寫一筆很管用;研究生院有哪些獎學金,競爭情況如何,等等。

    「我不是新聞系的,專業課可能幫不上忙。不過如果你外語有困難,我可以輔導你。」

    他興致勃勃地向前走,但很快就累了,微微的有點喘氣。皮皮不自覺地挽住了他的胳膊。他身子僵硬了一下,既而又鬆懈了。

    「我沒事。」他說,一張臉蒼白得毫無血色。

    「坐下來休息一下。」她拉著他在小區的木椅上坐下來,「要喝水嗎?」

    「不,謝謝。」他說,「我不能喝太多的水」

    「哎……」皮皮突然說,「我們去看電影吧,我買了兩張票,國產搞笑片。」

    他揚起臉看她,有點詫異,猶豫了一下,欲言又止。

    「怎麼?以前我們不是還逃課看電影嗎?你不記得了?《鐵達尼號》,《飛鷹行動》,《碟中碟》。」

    他微笑:「記得」

    「每次都是你買票,仔細算來我還欠著你人情哪!」皮皮呵呵地笑,「走吧,去電影院。就當考完試陪我休息一下,娛樂娛樂。」

    「皮皮,謝謝你來看我。我現在……需要回去休息了。」他禮貌地拒絕。

    她以為他真的不舒服,可那話聽起來卻是他在有意推辭。不由得輕輕問道:「你……你不想去看電影嗎?和我在一起不開心嗎?」

    「很開心,請你不要誤會。」他說,「謝謝你,開學那天請記得通知我。我可以帶你到學校仔細走一走,熟悉一下新環境。」

    現在三月初,皮皮掐指一算,離開學還有半年時間。陶家麟這話的含義她明白,半年之內都不要來找他了。

    「你……你一個人這麼悶,不想我來陪陪你嗎?反正我每天除了打工也沒什麼事兒。」皮皮一緊張,結巴了。

    「嗯……我不悶,也不需要人陪我,你有你自己的生活」他凝視著她的臉,淡淡地說:「不要擔心我,我會過得很好。」他幾乎是強行將她送到車站,「看你,打工那麼累下了班還轉幾趟公車來這裡看我,以後不要來了。」

    「那我明天再來。」她咬咬嘴唇,眼淚在眼圈裡打轉。

    「不用,真的不用。」

    「Shutup!」她罵了一句,抱住他,淚流滿面:「少來這一套!你得好好地活著,聽見沒?陶家麟!」

    有生以來,她第一次在他懷裡低聲嗚咽。

    他沒有順勢也擁抱她,只是拍了拍了她的背,嘆息:「皮皮你還是這樣的,什麼也沒變,動不動就感情用事。」

    「我以前一直很喜歡你。」她直直地說,這話她捂在心裡好多年,硬把家麟給捂到了美國,現在再不說,家麟就沒了。

    他苦笑:「我知道」

    「我要感謝你」

    「感謝我?」他愣了愣,「為什麼?」

    「因為從小到大你一直讓我感覺被愛,被尊重,被鼓勵。」她看著他,認真地說:「雖然這只是友愛,不是愛情,但它是我自尊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如果沒有你的愛,在高二七班那樣鬱悶的圈子裡,我可能會變成一個看不起自己的人。」

    他沉默。

    「家麟。」皮皮鼓起勇氣問了個在心底藏了很久的問題,:「那你以前究竟-----嗯……喜歡過我嗎?」

    「你是指那種意義上的喜歡嗎?」他說

    「對,對」

    「沒有。」

    「那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她哭笑不得,「你耽誤我多少青春你知道嗎?」

    他看著她,也瞪了半天眼睛:「你又沒來問我。」

    「田欣來問過你了嗎?」

    「也沒認真問,就給我寫了幾百首詩……」

    皮皮翻了翻了白眼,差點昏過去。在心裡捶胸頓足地號叫,我也寫了啊!只是全給你封到箱子裡了呀!啊……嗚……

    見她一臉沮喪,家麟只得慢慢開導:「不要緊,吃一塹長一智。下次你若愛上一個人,一定要早點告訴他,明明白白地讓他知道。」

    從那天起,皮皮每天過來看家麟。家麟不情願,但她照樣來報到。

    皮皮的理由是,既然從上中學起他們就天天一起回家,現在這麼做不過是延續了一個老習慣。

    家麟的理由是,拒絕皮皮將會是個體力活兒,也就無可奈何了。

    於是乎短短一個月,皮皮過上了大學時代夢mei以求地生活:家麟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屬於過他。

    一下班她就坐車去鏡湖小區。陪家麟散步,陪他聊天,陪他看碟,看電影。若是發病不能出門,她就在床邊給他讀小說,或者講故事。有時候家麟吃了藥睡著了,她仍然靜悄悄地坐在那裡,在夜幕中陪著他,想著他可能不久於人世,不忍離去。

    有時候皮皮問自己,這是不是愛情。

    想了很久,答案是:不是。任何人在這種時候都不會拋棄一位曾經愛護過你的朋友,關皮皮更不是這種人。

    但有一點也很清楚:她幾乎忘記了賀蘭靜霆。

    可是家麟的病並沒有因為皮皮的到來而好轉。他只是心情很好,也很願意吃藥,也配合控制飲食。但他仍然不時地要去醫院,稍有不慎就心慌,氣喘,全身浮腫,腳經常腫得連家裡最大號的拖鞋都穿不進去。

    每天離開的時候,皮皮總能在客廳的一角看見雙眼通紅的孟阿姨和因過度傷心而提早謝頂的陶叔叔。他們不顧皮皮的反對,親自下廚給她熬湯做飯,然後賠著笑站在門口,目送皮皮下樓。皮皮知道家麟的身體每況愈下,不過是在挨日子。醫生說他只有不到一年的時間,隨時隨地都有可能走掉。

    出了家麟家的大門,皮皮一定要到小賣部去喝瓶冰汽水。這個家的氣氛壓抑得令人喘不過氣,她需要很冷很冷的東西來冰鎮一下自己。

    賣汽水的是個十三歲的漂亮小女孩,女孩指了指她手腕上的紅珠,笑問:「姐姐,你戴的這是什麼?是佛珠嗎?」

    可樂的汽很足,皮皮打了一個嗝,然後很窘地看著她:「啊……這個……嗯,算是吧。」

    「真好看!真別致!姐姐是哪個寺求的?我也想要一個。」

    「不知道……別人送的」

    她終於想起了賀蘭靜霆。

    從見到家麟那一天開始,皮皮再也沒去過閒庭街。有那麼一兩次她質疑過賀蘭的歸期。不是說順利地話要三個月嗎?現在都五個月過去了,還是沒有半點音訊。也許就是不大順利吧。路途那麼遠,還帶著幾千里狐狸,到哪裡落腳都要有很多安排啊。皮皮想起自己做秘書時跟著張主任組織過一次地區性的記者交流會,五百人參加的大會,從策劃到落實,人仰馬翻地忙了足足半年多呢。可是皮皮覺得沒什麼可擔心的。正如賀蘭靜霆所說的,這不是他第一次,每年他都會這麼做。祭司大人法力無邊沒什麼應付不了的。就算真出了什麼事,皮皮除了奉獻肝臟,也幫不上任何忙。不像在鏡湖小區陪著家麟,他的笑容他的健康每一時每一刻都能觀察得到。看著他越來越少的發病,每日心態平靜,睡眠安心,皮皮覺得很有成就感。

    就這樣日子一晃,到了四月十五日,皮皮下了班照例去看家麟。這一日正值周末,電影院有皮皮一直想看的大片。家麟二話不說和她一起去看了電影,看到一半就嚷著要出來,可他堅持陪著皮皮看到結束。結果出大門時人擠人,他走得有點急,下了台階就開始喘氣。所幸最近病情還算穩定,喘了一陣就平靜了。他站起來想繼續走,猛地一陣頭暈,過了好一會兒才能挪步。皮皮小心翼翼地扶著他,不敢走快,是陪著他沿街散步。

    「這條街咱們走過嗎?」皮皮說:「我聞到了羊肉串的香味了,真香啊!」

    「怎麼沒走過,這是近路。白天賣雜貨,晚上全是燒烤店。附近一帶學生多,生意可好了。以前我也常來吃的。還請過你一次,你大概不記得了。」

    「記得記得。樂來記,那店的名字叫『樂來記』嘛。我們還為那個樂字怎麼發音爭了半天呢。後來去問老闆,老闆說他姓樂,所以叫樂來。」

    「對,對。這個我倒是不大記得了。」

    「當時我們一共吃了二十五根羊肉串,兩隻雞翅,一大堆烤豆腐,還喝了很多啤酒。我們吃光了身上所有的錢,連回家的車錢也吃掉了,是你騎車送我回去的。記不記得?十月初十,雙十節,桂子花開了一路?」

    家麟假裝看路,沒有答話。

    然後他說:「皮皮,你是個好姑娘。就算現在我死了,到了天堂也會保佑你的。」

    他的眼神冷清清地,目光恍如隔世。

    從小到大,皮皮喜歡家麟就是因為他待人和善,性子舒緩,淡淡地像杯綠茶。家麟從不說刻薄地話,不愛藏否人事,不亂發脾氣,情緒上幾乎沒什麼大起大落。細想下來,家麟並不比皮皮幸運多少,他有個厲害的母親,性子暴燥,對分數孜孜以求,小時候也沒少挨打。但家麟身上怎麼也不看不到他母親的影子。

    這樣好性子的一個人,死神卻提前光顧了,而且,面對這樣的命運,他似已有了準備。

    「別這麼說!我求你別這麼說!」她卻難過得哭了起來,眼淚大滴大滴地往下掉。

    他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見她不住地抽泣,便拍拍她的肩,嘆了一口氣:「太晚了,你還是早點回家吧。晚上廠區不安全,昨天看報紙你們那塊又斗歐了。」

    皮皮擦了擦淚:「我先送你回去。」

    路過一棵槐樹,眼看就到了家門口,忽然從槐影里走出一個人,擋住了她們的去路。

    皮皮驚呼了一聲,等她看清了來人,頓時出了一身冷汗。

    她不自學地後退了一步,差點被地上的枯枝絆倒。家麟下意識地拉了她一把,皮皮連忙抽開自己的手。見來者神情不善,家麟本能地將身子擋住了皮皮:

    「先生,有什麼事嗎?」

    那人眉間緊鎖,冰刀般地目光在他們的臉上掃來掃去,過了半晌,方一字一字地說道:「皮皮,告訴他是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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