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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2:20:54 作者: 施定柔
「可是,狐族難道也和人類一樣分國界嗎?」她不屈不饒地問道。
除了像個癱瘓病人那樣虛弱無力,她沒有任何不適。而且,她發現賀蘭靜霆今晚的脾氣好到了頂點,像個幼兒園的老師那樣認真地回答了她所有的問題。在此之前,鑑於他對隱私的敏感,皮皮從來不敢想像自己會有這種待遇。
賀蘭靜霆沉吟片刻,說:「我們當然也有自己的領地,不過我們不像人類那樣分國界。……這樣說只是為了讓你好理解。對我們來說,最大的分界線是北緯三十度。所有的狐狸都生活在北緯三十度以北,所有的狐仙則多半在三十度以南活動。」
很奇怪呢。
皮皮一直覺得狐仙是從狐狸變來的,所以肯定是一類的,看樣子,他們好像是兩個圈子。
「是不是所有狐狸都想做狐仙?」
賀蘭靜霆搖頭:「當然不是。狐狸在野外的壽命很短。最長也不過十二年。大多數狐狸在出生之後的兩三年內就死掉了。不過,我們對壽命的長短並沒有你們人類那麼看重。作為狐狸你可以選擇留在狐界,也可以選擇修行,留在仙界。修行是件很痛苦、很寂寞的事,成功的機會也不大,並不是所有的狐狸都想這樣。」
「那你呢?你為什麼想修仙?」
賀蘭靜霆淡淡一笑:「我一點也不想修仙,只是不得已。」
「為什麼?」
「我雙目失明,像我這樣的狐狸,如果不修行,根本無法在野外生存。」
皮皮仔細看他的眼睛,有些不信:「不會吧。我總覺得你的眼睛可以視物,只是怕光而已。」
他顯然不好意思被她近距離觀察,頭一偏,看著窗外:「我有視力是很晚的事,----這是我多年修行的成果之一。」大約是跪得太久有些累,他終於找了張椅子坐下來。自上而下地俯身看她,他故意和她靠得很近,說話間,氣息吹到皮皮的臉上,有一股鮮花的氣味。他的眸子閃著星光,看她的神態卻很異樣。好象面前的人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張畫,甚至他不是在對她說話,而是在對藏在她腦中的某個靈魂說話:
「我很高興可以看見這個世界,哪怕只是在晚上----」他唏噓了一聲,「有很長一段時間,這都是我的夢想。」
如果狐仙一說是真的,皮皮覺得,賀蘭靜霆也可以算作是仙人了。仙人至少應當是高興的吧?仙人長命百歲,仙人餐風飲露,仙人呼風喚雨,仙人點石成金……這世上沒什麼他們想要而不可得的。可是,賀蘭靜霆的眉宇間卻總含著一絲抑鬱,他很少笑,好像並不是很開心,好象有很多的煩惱,甚至於……好象正在受著某種煎熬。一個活了九百年的狐仙,這世上該看到的,該享受的,他都經歷了吧?他還缺什麼呢?難道他也有想要而不可得的東西嗎?
皮皮樂呵呵地反對:「如果我也能活九百歲,我可以放棄我的視力。」
他的眉頭微微一皺,很詫異:「真的嗎?」
她點頭:「真的。」
「你知道黑暗是怎麼一回事嗎?」
「你知道死是怎麼一回事嗎?」皮皮說,「死是無窮無盡的黑暗。相比之下,失明只是喪失了眾多知覺中的一種而已。」
賀蘭靜霆嘆了一口氣:「皮皮,你並不了解死亡。」
太沉重了,皮皮不想討論這個話題。和一個活了九百歲的狐仙談論人生的意義,不是很荒唐嗎?
她忽然想起了那次音樂會。這是她所知賀蘭靜霆唯一的一次夜不能視物的情況。便問:「如果你元氣大傷,視力便不能維持。是這樣嗎?」
「是的。」
「骨折這樣的傷也算嗎?」
其實皮皮真正想問的是,作為狐仙,賀蘭靜霆會生病嗎?他也會像人一樣感冒發燒嗎?還有,在漫長的歲月中,他的容顏會改變嗎?他們也有忌諱嗎?
可是,賀蘭靜霆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如果賀蘭想迴避某事,他的反應會很直接。他會沉默,會突然轉變話題。然後無論皮皮怎麼努力也休想從他的口裡套出一星半點的答案。
就這麼沉默地對峙著,病房裡的氣氛陡然緊張了。
皮皮自動換了一個話題:「對了,說到國界和領地,你的家鄉在哪裡?」
他的回答很模糊:「我的家鄉氣候很冷。」
「我的家鄉氣候很熱。」皮皮說,「我就出生在這個城市。我是本地人。」
他笑了笑,說:「我知道。」
「其實如果你有口音,也許我能猜出你來自哪個地區。可惜你沒有。我一直以為你是北京人,或者是東北人。」皮皮繼續說。
賀蘭靜霆說的是字正腔圓的普通話,但不像新聞播音員那麼硬那麼快,而是很輕柔、很舒緩的那種。他的話音很低,卻很清晰,絮語綿綿地,帶著一股說不出的從容和優雅。即使在他生氣的時候,說話的聲音也很動聽。
「我沒有口音嗎?」他反問。
「你有嗎?」
「可能是你沒聽出來吧。」他說,「不過你猜得不錯,我的確是北方人。」
和賀蘭靜霆談話是需要技巧的。他想說的會直接告訴你,不想說的就會不停地兜圈子。
皮皮只好又兜回到修鷳和寬永:
「修鷳他們不能去party,因為他們是種狐?」
「倒也不是。一來,他們的修行沒有超過五百年,不夠資格。二來,由於他們被迫做了太多不情願的事,導致他們對所有的女性產生了厭惡,他們不怎麼願意和其它人來往。」
皮皮小聲說:「你是說……他們是gay嗎?」
賀蘭靜霆想了想,不知道什麼是更合適的詞,只好說:「差不多吧。由於他們不肯履行自己的職責----當然他們不承認這是他們的職責----所以他們屬於被歧視和被打擊的一群。像他們這樣的狐,曾經有很大一批,這些年逐漸被消滅殆盡。他們是這一地區最後的兩個。」
「可是,有誰會來歧視他們呢?你不是祭司大人嗎?難道你不是最高的頭目?」
賀蘭靜霆搖頭:「我不是。」
皮皮若有所悟:「我明白了,最高頭目是你的父親?」
賀蘭靜霆的視線很漠然,一副不置可否的樣子。這是他第二次表現出這種神態,腮幫堅硬如鐵,甚至有點咬牙切齒的味道。
他站起身來說:「你的點滴已經打完了,我們現在就回去吧。」
「幫我治療會消耗你很多元氣嗎?」她再次想起了修鷳的叮囑,「會傷害你嗎?」
「當然不會。」他皺了皺眉,似乎惱怒有人將這種事情透露給她。
「可是----」
沒有什麼可是。一個半小時之後,他們回到了閒庭街五十六號,賀蘭靜霆的家。
皮皮覺得自己是被賀蘭靜霆綁架回來的,而且是在凌晨三點月朗星稀的時刻。雖然有很亮的路燈,整個城市整座山巒都在沉睡之中。
汽車悄悄駛進車庫,賀蘭靜霆從后座抱起她,穿過客廳,將她放到一間臥室的大床上。皮皮立即意識到這不是上次落水時她住的那間臥室。這是主臥,或者說是書房,面積很大,四壁龕著書櫥,一隔一隔地,從地面一直到天花板。整個房間瀰漫著一股淡淡的墨香。
即使在夜間,賀蘭靜霆好象也不喜歡很亮的燈光。無論是客廳還是臥室,照明都很暗。臥室里雖有很多盞燈,卻沒有一盞亮到足夠讓皮皮看清對面書架上任何一本書的題目。賀蘭靜霆說他不習慣在夜間看書,他習慣了盲文,喜歡用手摸著讀。然後他又抱怨世上的書大同小異,新鮮的故事越來越少,沒什麼好看的。他有一台非常高極的手提電腦,安裝了特別的語音軟體,可以讀出屏幕上出現的任何一個字,但他不怎麼喜歡用,嫌那個軟體發出的聲音不好聽。他絕大多數夜晚的時間是花在修行上的,比如說曬月亮,或者出去人多的地方看球賽、看電影、聽音樂會。修行完畢他會有些疲勞,但睡覺的時間很短,兩三個小時足矣。
將皮皮放到床上,賀蘭靜霆就去了浴室。她聽見浴室里嘩嘩的水響,過了好一會兒,水停了,賀蘭靜霆走出來,站在她的床頭,居高臨下地對她說:「在治療之前,我得先幫你洗個澡。我們叫作齋戒。」
牆壁是淡綠色的,本來很溫馨。可是,賀蘭靜霆高大的身影投在牆壁上,光線頓時暗了很多。皮皮恐怖地看著他,問:「可不可以不洗澡?」
他搖頭。
皮皮咽了咽口水,只好說:「那……請你將我放到浴缸里,我自己來洗。」
「水很深,你不能動,會淹死的。」
「對不起,我需要一點個人隱私。」她口氣堅決地說。
「在這種時候,我能不能建議你暫時放棄一下?」他不為所動。
「不能。」她堅決搖頭,「要麼我自己洗,要麼就不洗,臭死拉倒。」
為了配合自己的口氣,她揚眉板臉,雙目圓睜,露出挑釁的姿態。
賀蘭靜霆哼了一聲,沒有回答,徑直將她從床上抱了起來。她的身上穿的就是病人服,式樣最簡單的那種,只系了一個帶子。他將帶子一拉,她就全身赤luo了。
「哎----你想幹什麼?!」她尖叫。
「請禮待祭司大人。」他冷冷地道,「在狐族,任何人見我之前都得戒齋沐浴。」
「我不是狐族!少拿你們的規矩跟我說事兒!」
「你當然不是。你是一隻猴子,上竄下跳的猴子。你什麼都吃,肚子裡一堆垃圾。」
「賀蘭靜霆!我不要洗澡!」
「小姐,你非洗不可。」
浴室里沒有燈,關上門後就黑漆漆的不見五指。皮皮立即發現這也不是那間上次落水回來時她用的浴室。這個浴室很大,在裡面說話居然有回聲。而賀蘭靜霆顯然習慣了在黑暗中走動。橫抱著她穿過整間房,沒有碰到任何障礙。這期間她在他的懷裡掙扎了一下,努力地想抬起臂膀,可惜手臂軟綿綿的,根本不聽使喚。全身上下唯一能動的地方只有手指頭,也不是很靈活。她忽然想到這十天的日子肯定會十分難過,比如吃飯穿衣怎麼辦,上廁所怎麼辦?難道一切都由賀蘭靜霆來照料嗎?他有這個耐心麼?會不會心一煩,乾脆把她吃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