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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2:20:54 作者: 施定柔
為了更加隱蔽,皮皮走進了一個咖啡館,花三十塊錢要了一杯最便宜的咖啡,隔著人群遠遠地打量他們。
人人看得出那是新婚燕爾的一對,也沒手挽手,也沒肩並肩,但一舉一動都透著親蜜。陪伴他們的是四個巨大的行李箱,打著紅格子的崩箱帶。
一位高個子男人從他們的前面匆忙走過,風衣的紐扣帶住了田欣的一摟披髮。田欣輕呼了一聲,那人疊聲道歉。家麟連忙托住田欣的頭,用手將她的長髮從紐扣中解開。
他的動作很輕,很小心,生怕弄痛了她。
皮皮痴痴地看著,仿佛自己的頭頂也被他的氣息拂動了。
那一股絕望更深刻了。
他們正在款款交談,可那低沉的聲音不再屬於自己。那溫柔的手不再屬於自己。那瘦高的背影也不再屬於自己。
那一念很短暫,卻形同死亡。
家麟會想這裡還有個人來送他嗎?會知道到她有多麼傷心嗎?
他會看見她嗎?會發現她嗎?
他們如此地沉醉的樣子,令皮皮覺得自己正在看一場言情片的大結局。而她自己的模樣與其說是來送別,不如說是個藏在人群中的刺客。她的眼睛就是個十字形的瞄準器。如果她目光就是子彈,田欣早已千瘡百孔,轟然倒地。
可悲的是,除了憤怒的目光,她只能大口地喝咖啡。
時間迅速消磨了。
遠處的兩個人託運完行李,和家長們一一擁抱,然後消失在安檢的大門內。
視線消失的那一刻襲來陣陣心酸。怕人看見,皮皮悄悄地跑到廁所,坐在馬桶上失聲哭泣。
過了一會兒,手機響了。
是家麟的號碼。
她沒有接。
手機連續地響著。一直都是他的號碼。
到了十點,不再響了。
他們登機了。
收拾起精神回到報社,這個月是一年一度的檔案大檢查,皮皮便名正言順地躲到庫房裡整理檔案。
大約在庫房裡呆得太久,中午吃飯也忘了出來,下班時皮皮發現天早已黑了,同事們都走光了。
她不想回家,也不想回宿舍。一人便在街頭亂逛。
她先去了一家飯館胡亂地吃了一碗牛肉蓋飯。沒有胃口,吃了一小半就棄了。還令夥計將剩下的打了個包,預備當明日的中飯。
然後她獨自看了一場電影。泰坦尼克,隨著劇情又哭得稀里嘩啦。
出了影院已是半夜,她又折進了一個酒吧。
那酒吧她不是很熟悉,但聽同事們提過。很大,很熱鬧,定期有歌手來表演,是消磨時光的好去處。
開始她只想喝點冷飲。可是找不到感覺。於是她要了酒。威士忌加汽水,味道居然很好。入口有一點點麻,進了喉嚨就舒坦,到了腸胃便化作一團暖氣從腹膈中升上來。一直升到頭頂。有股飄飄欲仙的味道。
她喝了一杯又一杯,不勝酒力,很快就醉了。有人問她住址,她稀里糊塗地報了門牌號,司機將她扶進了計程車。
皮皮是被凍醒的。
睜開眼就看見了月亮,一輪圓月掛在樹梢上。她發現自己躺在一叢灌木當中,身後黑魆魆的,是一棵巨松。她的下身包在羽絨襖里。冷便是從那裡傳來的。
她的酒頓時嚇醒了。
同時甦醒的還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一種類似撕裂的疼痛。
她探手下去,摸到一攤血。
忽然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她瘋一般地穿上了褲子,向遠處的燈光跑去。
那是一個很大很幽靜的公園。地點有點偏,平時去的人不多。但這公園裡有一個大湖,卻是C城人避暑的盛地。皮皮還記得小時候春遊,C城的小學會有一半選擇來這裡。果然,那燈光就是湖邊小道的路燈。她不顧一切地奔了過去,發現那裡闃無人聲,除了一潭墨色的湖水一無所有。
應該怎麼辦?
報警嗎?她連自己是怎麼從酒吧里出來的,又是怎麼坐上的計程車都不知道。她也不知道出租的車牌號,也不能肯定究竟是誰幹了這事兒。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現在的身體裡有一股可怕的氣味。陌生男人的氣味。甚至還有一股汗味和煙味。
周圍什麼也沒有,除了虛無的空氣。她的頭很痛,抽筋似的痛,牽引著面部都跟著發抖。穿上棉襖,她將口袋裡的手機掏出來。
上面有十個未接電話,大約都是家麟的吧。她想給佩佩打電話,一看時間,凌晨三點。
就算佩佩接了電話又有什麼用?陡然驚擾她的睡眠罷了。
一切都已經發生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驀然,她的腦中跳出了一個人影。
賀蘭靜霆。
他是晝伏夜出的。夜晚從來不睡,至多是在曬月亮時候打個盹。
可是那次雄黃事件之後,他們已有整整一個月沒聯繫了。他還會理睬她嗎?
何況,她也不應當向一個陌生男人述說這種事情。
她在湖邊徘徊了半個小時,湖上嗖嗖的冷風吹得她陣陣地發寒。可是她的頭卻是火熱,雙手抱著自己的胸口,也是滾燙的。她沿著一道木橋向湖水的深處走去。那是夏日游泳的地方。很多人會從小橋的盡頭跳水。皮皮會游泳,不過剛剛看完泰坦尼克,她相信自己絕不會在冰冷的水中掙扎太久。浸了水的羽絨服會變得很重,會把她一直帶到湖底。
她沒想太多便走到了小橋的盡頭。在打算扔掉手機的一剎那,鬼使神差地給賀蘭靜霆撥了一個電話。
她不想打擾任何人,只是想在自己離開人世的最後一刻聽一下別人說話的聲音。
電話只響了一聲就接通了。
「餵?」
是他的聲音。
「對不起。」皮皮趕緊說,「這麼晚給你打電話,其實在我只是想說一聲對不起。」
「現在是凌晨三點,」賀蘭靜霆的聲音很清晰,「皮皮,你在哪裡?」
「我……我……」她迎風打了一個噴嚏,「我在外面。你……你呢?」
「我在車上。」
「那麼,不打擾你了,再見。」她打算關電話。
「等等,」他忽然說,「我要見你。有事找你。」
「明天再說吧。」
「是要緊的事。我現在必須見到你。」
「那就在電話里說吧。」
「關皮皮,」他冷冷地,一字一字地說,「不許你掛電話。」
她被他橫蠻的語氣激怒了,幽幽地笑了:「賀蘭靜霆,你若真活了九百年,對你來說,還有什麼事情是要緊的呢?」
不等他回答,她就將電話直直扔進了湖中。
21
那汽車在黑夜中無聲無息地駛進來,既無前燈亦無尾燈。
一個黑影推開車門。一秒之前人還在湖畔,瞬息之間便鬼魅般地出現在她的面前。
單薄的木橋,沒有一絲震動。她居然都沒有聽見他的腳步。
一切都包圍在黑暗之中。
墨色的天空,墨色的湖水,墨色的賀蘭靜霆。
他向她伸出了手:「皮皮,把手給我。」
深沉的低音,出奇地平靜,陰森森地看不出一絲焦慮。
小橋的盡頭有根柱子,大約是擺渡的人栓纜繩用的。皮皮後退了一大步,退到橋的邊緣,緊緊抱住那根柱子,大聲道:「你別過來!」
月亮出來了,她終於看見了他的臉,撲克牌一般,死神一般,沒有任何表情。
突然間她很後悔打了那個電話,後悔自己在死前的最後一刻看見這個人。
他向前走了半步,她立即叫道:
「你別過來!」
伸出的手收了回去,插進了風衣的口袋。他臉上驀地浮出莫測的笑:「你誤會了,」他說,「我不是來救你的。」
她冷笑:「那你來幹什麼?收屍?」
他默默地看她,想了想,說:「除了花,我還吃一樣東西。」
然後他的眼睛從上到下地打量她。
天已經夠冷了,聽了這話,皮皮還是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然後她恍然大悟:
「你還吃人!」
那笑容簡直是志得意滿了:「具體地說,是人類的肝臟。皮皮,我八字純陰,你八字純陽,我們正好是一對。在狩獵的季節遇見你,我們是不是很有緣分?」
明白了,全明白了。
皮皮冷笑:「我說您怎麼對我這麼好呢。祭司大人,狐狸先生,原來您是看上了我的肝。請耐心等待,我馬上就去死,到時候,莫說是我的肝,把我整個人全吃光我都沒意見。只是請您現在不要打擾我。」
他將手伸到耳邊,做了一個喇叭的姿勢:「打擾?我有打擾你嗎?是你先給我打電話的吧。」
「好吧,我錯了,我不該給你打電話。麻煩你不必像一條鬣狗一樣守在這裡面,你先走開,等會兒再來找我。」
他摘掉了墨鏡,慢慢地搖頭:「你現在還不能死。」
皮皮怒了:「為什麼!!!」
「有沒有人告訴你,祭司大人的口味很挑剔?」他不陰不陽地解釋,「你的肝還沒有到達最佳狀態,此外,荷爾蒙的比例也不對。」
聽到這裡,皮皮怒極反笑:「看不出,大人您還挺講營養學。倒要請問,賀蘭先生,我的肝什麼時候才是最佳狀態?」
他一言不發,只是凝視著她的眼睛,目光專注而奇特。過了很久,才緩緩地說:
「當你愛上了我的時候。」
當你愛上我的時候。天下還有這樣荒唐的事。
「哈哈哈哈……」皮皮發生一陣神經質的笑,笑聲在空曠的湖面上迴蕩,「您聽好了,祭司大人!我一點也不愛你!你休想得逞!此生此世,我關皮皮永遠也不會愛上你!」
皮皮從來不說「永遠」兩個字。「永遠」是個可怕的副詞,對它後面的動詞有著可怕的規定性。但她現在可以說了。對行將死亡的人來說,在這一刻,「永遠」已經成了進行時。
說完這話,賀蘭靜霆突然伸出了手。
就在指尖即將觸及到她的一剎那,皮皮跳入湖中。
冰冷的湖水一下子包圍了她。
她劃了兩下,身子開始麻木。
湖水裡有一股濃重的腥味,長著長長的水糙。
有人跟著跳入水中,企圖抱住她,被她用力掙脫了。那手又試圖抓她的頭髮,頭髮又滑又軟,很快就從指尖里溜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