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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2:20:54 作者: 施定柔
----記得在你的枕下放一個錄音機。如果家麟有什麼懺悔和表白,儘管你在熟睡,以後還可以聽到。
----不用擔心家麟會識破。醫院那邊我有位朋友,他會儘可能地把你的病情說得無比嚴重。
……
說實在的,佩佩和小jú都說了些什麼皮皮沒認真聽。
流了兩天兩夜的淚,她的眼睛受了傷,仿佛產生了白內障。看一切都很模糊,特別是人的臉。
然後她不停地吸鼻子,桌前的餐巾紙小山一樣地堆了起來。
為了表示自己在聽,皮皮抿了一口咖啡,直直地看著面前的兩張臉:「這麼說來,你們兩位誰也不覺得這個主意很蠢?----是我交錯了朋友,還是你們的瓊瑤劇看多了?」
佩佩和小jú立即表示她們完全清楚這個主意其蠢無比,說到底就是天雷加狗血。可是她們又齊齊地說:
「蠢不蠢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效。」
「皮皮,你現在是由和平時期進入戰爭時期。戰爭講的就是兵不厭詐。何況你是愛家麟的。千假萬假,這個不假。」佩佩握著她的手,企圖使她鎮定:「非常時期,就得用非常辦法。」
皮皮幾乎要冷笑:「我會幹這事嗎?我關皮皮有這麼可憐嗎?你們說說看,我犯得著用死去乞求他嗎?」
不顧佩佩和小jú的勸說,她情緒激動地走到門外。雪後的陽光刺眼地she過來,如道道寒芒。空氣中藏著凜冽,浮動的人群如海市蜃樓。她站立片刻,不知該走向何方。便在這一剎那間,她忽然意識到家麟明天就要離開她了,去國離鄉,此生再也不回。那心陡然一空,仿佛從高空墜落,一直掉向深谷。
她想也不想就回到了剛才的桌子,向佩佩伸出手:「安眠藥在哪裡?給我。」
那一晚,靠著一顆安眠藥,皮皮獲得了穩定的睡眠。
臨睡前她對自己說,明天她會想出一個辦法把他弄回來。畢竟,明天又是另外的一天了。
那是《飄》里的最後一句話。
安眠藥果然有效。直到八點三十皮皮才被電話的鈴聲弄醒。上班已經遲到了。
那端傳來佩佩充滿行動的聲音:「我們要給家麟打電話了,你的藥吃了沒?」
「沒,還沒。」藥瓶就在床頭上,她將它抓在手裡,不知是膽小還是心虛,脊背出了一溜冷汗:「你確信我死不了,對吧?」
「絕對死不了。你若實在害怕就少吃兩顆吧,不會洗胃的啦。快點吃,藥效發作還要一段時間呢。如果他回來你還沒有睡著就麻煩了。太假的戲沒法演。」
白色的藥丸在掌心滾動,她的手抖得很厲害,有一顆掉到地上,一直滾到床底。她連忙彎腰去找。
她想的不是這些。
她想起家麟考GRE瘦了好幾斤;想起他好不易申請到了一個肯給他全獎的學校;想起家麟的家雖遠比皮皮的家富裕,但父母也就是一般的國家幹部,不是肥差也不是貪官,最多能給他機票和零花錢,根本負擔不起他在國外的學費和生活費。
她不可以在最後一刻破壞他。就算他不承認她們是情侶,是愛人,她們之間至少還有友情。
那個從小到大一直牽著她的手保護著她的人,那個在一切分數說了算的扭曲學校里小心翼翼護得她的尊嚴和信心的人。那個在她上大學第一天去看望她的人。那個從小陪她一起玩,一起撿玻璃,一起看雜耍,給他壓歲錢的人。
她甚至後悔自己打了他。
這一切只能證明自己是個索要無度的孩子。只能證明兒戲不可以當真。
也許愛情從來就沒有產生過,他不過是她的鄰家大哥,早晚要做路人甲。
那些一廂情願的春夢,似是而非的調情,青澀得無法承認的山盟海誓……
甚至田欣那充滿陰謀的友情,都曾支撐過她度過高中三年的苦難時光。她和家麟讓所有的人都認為皮皮很獨特,獨特到會有本年級最棒的男生和最棒的女生同時做她的朋友。誰都瞧不起她的分數,誰都對她心存敬畏。
來路不明的交換,她不是沒有得利。
「嗨佩佩,」她捏著話筒,手心手背都是汗,「我改變主意了。你別給他打電話了。」
「哎哎哎,你這是怎麼啦?心軟啦?我告訴你關皮皮,機不可失,失不再來。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那個店了。陶家麟這一去,五六年都不會回來。就算回來也變成孩子他爹了。」
「佩佩,」她閉上眼睛,眼淚嘩嘩地往下掉,「還用得著試探嗎?他已經做出了選擇。選擇了不要我,要田欣。就讓我面對現實吧。」
「你真是死腦筋!他陶家麟就是考試考多了,考成了一團麵糊,被田欣那個小妖精鬼迷了心竅。你還記不記得他是怎麼對你好的?難道那個是假的?靠,整個C城一中的女生都妒忌你。他喜歡田欣?我怎麼就沒發現?我怎麼就沒看出來?家麟天天就和你一人回家,對別的女生全都不冷不熱,當年汪萱那麼明目張胆地追他,為了請到他還破天荒地請我們桃花島一干人到水上公園party。結果呢?你不記得了?家麟就是不肯跟她近乎,硬在公園裡教了你兩個小時的游泳,把汪萱氣得半死。你說家麟不喜歡你,我才不信呢!」
你也是個麵糊,皮皮在心裡暗罵:「別說了。你想想,那天全班的女生都去了,只有一個人沒去。」
「嘶----」佩佩在抽冷氣,「田欣!」
「你記不記得,自那天以後,汪萱和田欣再也不說話了。當時我們還猜呢,汪萱人人都請了,怎麼沒請田欣。」
「……是啊。我以為她們吵架了。以前她倆不是挺好麼?一個第一一個第二。我還奇怪呢,那田欣怎麼忽然間就成了你的好朋友,你還跟我天天誇她。」
「她不是對你也挺好的麼?替你補習過數學,還請你吃過冰淇淋。」
「靠!呸!陰險的毒蛇!」
「怎麼說呢,她也算是用心良苦吧。」
「就這麼算了,太便宜她了吧!」佩佩現在有了POWER,她的性格正向女強人方向發展,「我去找人查一下她申請學校偽造了分數沒有。媽的,只要有一個分數是假的我就告到她美國的大學去。」佩佩在那頭大叫。
「嗨佩佩,算了。」皮皮說,「她畢竟是家麟的妻子。也許她是真地愛他,我也無話可說。」
「受不了你,就算你想高尚也用不著這麼快失去鬥志。好伐?」
「我掛了,今天還得上班呢。再見。」
皮皮到浴室去找眼霜,回來時電話又響了。
傳來小jú的聲音:「皮皮,佩佩說你不幹了?」
「不幹了。」
「不幹了就不幹了,我出個新主意哈。我叫上一兄弟,現在就去機場把田欣揍一頓,把她揍進醫院,家麟上不了飛機,剩下的那個回心轉意啥的,你自己想辦法。----你也是的,昨天就該叫上我,揍人的事,我比你行啊。」
高中畢業這幾年,小jú正迅速地向地痞流氓的方向發展,談上戀愛還一身的戾氣。
「喂,你們有完沒完啊?武俠小說看多了!」
「這不是要給你出氣嗎?說實話我就不愛演什麼感情戲。出氣就是出氣,出氣就要有暴力。」
「您該幹嘛幹嘛去。」
「要不今天我帶你去看電影。少波送我兩張票,是科技館的球幕電影,講外太空的,看不?看完咱們去小桃園吃大餐,佩佩說了她請客。晚上去吉祥鳥K歌……」
「對不起……這幾天我想一個人安靜一下。」
「皮皮,你有爹有媽有奶奶還有我們這群不爭氣的姐兒們,你可別想不開啊。……再說,沒準家麟跟田欣過不好,離婚了呢。你這不是又有指望了。國外離婚率可高啦。美國都有百分之四十多!」
「小jú,」皮皮趕緊換個話題,「你和少波昨晚談得怎麼樣?」
「沒……沒怎麼樣。」
「你們……嗯,怎麼交流?」
「沒交流。我們在網上交流好幾個月了。」
「那你們幹什麼?」
「我們KISS啊。他太結巴了,除了KISS還能幹什麼?……哎,你怎麼又哭了?」
「我和家麟都沒kiss過!!!我就牽過他兩次手!!!嗚嗚嗚……」
皮皮哭大發了,失敗感太強烈了。
「怎麼說呢,也怪不得人家。你也太差啦!----我是指的技術上。」
「……」
叔本華說,人類的幸福只有兩個敵人。痛苦與厭倦。你幸運地遠離了痛苦,便靠近了厭倦。若遠離了厭倦,又會靠近痛苦。
將自己的痛苦仔細一分析,皮皮頓時產生了厭倦。
人生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啊,大夢醒來,自己就是個傻子。
尼采說,偶像總有黃昏。在夢境和醉意中,悲劇誕生了。
此時此刻,皮皮準確地體會到了先哲的智慧。
她在臉上抹了一層厚厚的粉底霜,像往常一樣,買了豆漿去報社上班。走進一樓的大轉門,哲人的教導消失了,那股子無名的絕望從心底頑強地冒了出來。她糊裡糊塗地在跟著轉門轉了一圈,又轉出門去。隨著著人cháo,神情恍惚地去了地鐵車站。月票一划,又隨著緩緩移動的人流,進了地鐵。
地鐵的最後一站就是機場。
沒有座位,她就站著。一路上都覺得自己的腮幫子硬硬的,好像口腔里發了炎。
出了站台就是一道緩緩的斜坡,地面還是濕的,不過一點也不滑。有出租司機問她是否要坐車,她搖了搖頭。將圍巾捂住臉,在寒風中往前走。
機場的門是自動的。她有點後悔自己什麼也沒有帶,不接人又不送人,鬼鬼祟祟地像個劫機犯。
其實皮皮從來沒坐過飛機。莫說是皮皮,就是她爸爸、媽媽、奶奶也沒坐過。有一次跟奶奶回老家,爸爸堅持要給奶奶買張臥鋪,還被奶奶堅決制止了。
機場果然好大,好氣派。頭頂是高高的玻璃拱篷,上面掛著無數個水晶吊燈。
她只敢沿著牆邊走,那裡有一溜商店,人進人出,不易引人注目。隔著幾個巨大的水泥柱子她迅速發現了正在和田欣一起排隊辦手續的家麟。優美的側影,修長的腿,玉樹臨風、飄飄欲仙,即使鼻子上包著塊紗布他也是美男子。等在旁邊是家麟的父母和另外一對老人。估計是田欣的父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