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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2:20:54 作者: 施定柔
而家麟,她只用看後腦勺就能認出來。
大約是呼吸太急促,吸了太多的冷氣,皮皮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睜開眼時已是淚眼模糊。樓下是喧鬧的人群,往來的車燈劃出一道道光影。所有的一切都在移動,偏偏她不想見到的兩個人親密相擁,形成一個定格,將她的視線牢牢凍住。
皮皮的腦中一片空白。
她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身後正好有張椅子,上面還有一層積雪。她木然地坐下來,冰冷的水點點地滲進了自己的牛仔褲。
他們還在那裡。
先是進了花店,買了一束玫瑰。然後出來,手挽手地去隔壁喝珍珠奶茶。沒過多久,一人捧著一大杯奶茶出來又一起走向燒烤城。在門口他們遇到了朋友,彼此開懷大笑,朋友拍了拍家麟的肩,反覆地說兩個字。
皮皮模仿他的口型。
先是一個很小的O,然後嘴角拉直。
無敵?舒心?鬆緊?流行?----究竟是哪個詞呢?她在心裡默默地數著。
沒多久她就找到了一個最合適的。
恭喜。
那人在說,恭喜恭喜。
就在兩人雙雙要進燒烤城的一剎那,皮皮撥通了家麟的手機。在那邊,她看見家麟打開了電話。
「餵?」
「家麟,是皮皮。」
「哦,你好。」
「不是什麼要緊的電話,就是找你聊聊天。」
「嗯,我正在外面有事,不方便說話,過半個小時再打給你,好嗎?」
她深吸了一口氣,讓聲音儘量保持平靜:「既然你忙就明天再說吧。再見。」
沒等對方回答,她果然地掛掉了電話,又去撥田欣的手機。
話機打開時她正在和另一個熟人談笑,而且笑到一半:「喂,誰呀?」
「關皮皮。」
「噢,皮皮你好!」她大聲說,皮皮可以看見從她口裡呵出的白氣:「你是問演唱會的票吧?放心,包在我身上,過兩天讓陶家麟給你送過來。」
「這麼熱鬧啊,在哪裡玩呢?」
「正和同學們吃燒烤呢。」
她的聲音真是興高采烈的。
皮皮只覺得一股無名的怒火從腳心一直燒到頭頂,偏偏口氣更加輕描淡寫:「對了,你最近見到家麟了麼?」
「沒有。」
真果斷。
雖然隔得很遠,皮皮能看見田欣的臉色忽然變了。她抬起頭,看了看家麟。
皮皮掛斷了電話。
她蹬蹬地衝下樓,衝出麥當勞,向著對街跑去。一路上她都覺得熱,渾身跟發了高燒似的,在一陣燒烤的濃煙中她衝進了燒烤店,對準一臉驚愕的家麟就是一拳!
家麟完全沒有避開,她聽見鼻樑斷裂的聲音。
然後,他的鼻子開始流血。
皮皮繼續揮拳,迎上來的卻是田欣。田欣一把扯住了她的領子:「住手!關皮皮!」
皮皮冷笑著將她推到一邊:「關你什麼事,今天是我和陶家麟之間的恩怨。你別插手,不然連你一塊揍。」
田欣也冷笑:「真是工廠里出來的,說撒野就撒野。你再敢揍家麟,我就揍你!」
皮皮直直地又是一拳,田欣閃過,反手一扭,皮皮一陣抽筋地痛。顧不得那麼多,她去踢田欣的腿,兩人扭打起來。
她完全不記得四周都有些什麼人,似乎大家都想看這場戲,有人上來拉她,她露出嘶咬的模樣,有個人企圖抓她的手,她對著那人就是一腳。
她好像聽見家麟在大喝,可是她只顧拉住田欣的頭髮,專注地打架。兩人在地上打滾,互相尖叫著掐著對方的脖子。
忽然間,一股大力從背後襲來,有人強行抱住了她的腰,強行將她從田欣的懷中拉了出來。
她回頭一看,是家麟,便咬緊牙關,不讓自己的眼淚掉出來。
皮皮從不輕易掉淚,特別在這種時刻。
生平第一次,她被家麟很不客氣地拽出了人群。他叫了出租,將她塞進車裡,低聲吼道:「皮皮,你先回去!」
皮皮一把抓住家麟的手,臉扭曲了:「家麟!告訴我,這只是誤會!我會向她道歉。」
他沒有回答。只是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的血。過了幾秒鐘,他說:「皮皮,你可以打我,但不可以打田欣。她是我的妻子。」
「你……你的妻子?」
她吃驚地看著他,迅速注意到他左手無名指上有一枚黃燦燦的戒指。不禁雙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結結巴巴地問:「你,你結婚了?」
「我們今天拿的結婚證。本來打算過幾天再通知你----」
「你和田欣?靠!我操!陶家麟,這個世界,除了我……除了我,還有誰配得上你!」皮皮死死拉住他的手,絕望地質問。
----是的,她問心無愧。她關皮皮配得上陶家麟,不是因為她門當戶對,不是因為她有前途有學歷,而是因為她會對他好。會一輩子和他同甘共苦、儘自己所能對他好。這種承諾,在這世界上,除了自己的父母、奶奶和家麟,她關皮皮不會給任何一個人。
可是,他不要。家麟不要。
他強行擰開她的手,輕輕地說:「聽著,皮皮。我不想我們之間是這種結局。」
「是為了出國嗎?」她顫聲地問,「是因為我英文不好嗎?你是怕我拖你的後腿嗎?家麟我忘了告訴你,有一位朋友,很有錢的朋友,他願意資助我們----」
「不是你想像的那樣,」他搖頭,「我喜歡她。」
「你騙我!」
「我喜歡田欣,」他一字一字地道,「是那種有愛情的喜歡。」
車開了。捲起一地的風雪。
有人在打掃殘局。拾起歪倒的桌凳。她看見家麟回到田欣身邊,將自己的大衣脫下來,披在她身上。然後他們頭挨著頭,溫柔地擁抱,互相撫慰,仿佛逃過一場災難。
她的手劃破了,臉被田欣抓得生疼。
她不知道自己都幹了些什麼,努力地回憶剛才的那一幕,只得到一些零散的碎片。
記憶正在以另一種方式組合著。
----可以上北大的田欣選擇了和家麟同一所大學。
----他們在同一個GRE班上。
----那次下暴雨,田欣趕過來陪她過生日。因為家麟會來。
----再往前,田欣曾多次陪皮皮回家,她聽皮皮講故事比家麟還認真,還狂熱。
----再往前,是田欣自己向班主任要求幫助皮皮學習而換成了她的同桌。
----在家麟面前,皮皮從未停止過對田欣的稱讚。
皮皮直罵自己是傻瓜。她為什麼就沒有早點看出來呢?
「小姐您去哪裡?」
「同仁路43號,C城晚報宿舍大樓。」
回到家,皮皮倒頭就睡。第二天她請了病假,又睡了一天。第三天她打起精神上班,一上班就接到佩佩的電話:「皮皮。」
「嗨。」她的聲音怏怏的。
「失戀了?」
「你怎麼知道?」
「家麟給我打過電話。我到你家砸門你都不開。後來鄰居說你準時出來丟過垃圾,才算沒報警。」
「我睡了。」
「聽著,你夠狠的,你把家麟的鼻樑都打斷了。他們明天去美國,機票已經訂好了。」
「……」
「家麟說他一直想對你說清一切,但一直鼓不起勇氣。田欣打從高中起就追他,到了大學終於成了戀人。因為一直珍惜著你的友誼,他們倆都不忍心向你直說。為此田欣還受了不少委屈呢。」
「好吧,是我Stupid。」她漠然地應了一句。
「我卻不這麼看。佩佩,你不能輕易放棄家麟。」
「你說得太對了。」皮皮打了一個哈欠,大大地喝了一口茶。「他們都結婚了,我還不放棄,我當第三者啊。」
「雙雙出國留學,這多半是家族之間的協議,未必有什麼真愛。你只告訴我,你要不要陶家麟回到你身邊?剩下的事情我來想辦法。」
皮皮問:「你怎麼想辦法?」
「是這樣。他們明天上午十點坐飛機去北京。明天上午你一口氣吞下五片安眠藥,放心,死不了。我算好時間給家麟打電話,說你自殺。他只要還有一分憐惜你,就非回來不可。」
皮皮失笑:「佩佩,你真毒。」
「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
「知道嗎,佩佩,昨天我終於認識了自己。」
「你認識了自己?」
「原來我也可以這麼粗暴。」她繼續喝茶,哂笑,「以前同學們笑我是從工廠里出來的,我還不服氣,成天搶著要當淑女。」
「皮皮你真是行動的巨人,語言的矮子。我要對你刮目相看。」
一番話說得她又想起前天的事,心裡一酸,幾乎抽泣。有同事看了她一眼,她忙將一疊紙翻得沙沙作響,掩飾過去。
「今天別上班了,出來陪我喝杯咖啡吧。」佩佩忽然說。
「不行,我得上班,我不能回家,一回家我非得瘋掉不可。再說你也忙。」
「不是回家,是喝咖啡。我不忙,你出來吧。你們主任都出來了,你積極個屁。」
「你怎麼知道我們主任出來了。」
「我就在你們報社的門口。」
皮皮請假拿著小包出了大門,遠遠地看見了佩佩和小jú。
當著她們,她忽然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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計劃是這樣的,佩佩說。
----十點三十二分的飛機,他們會提前一個小時到機場辦手續。國內航班提前三十分鐘登機,我們不能把已坐上飛機的陶家麟叫出來,那時他多半已關掉了手機。因此我們會在九點四十五分給他打電話,報告你自殺的消息。他若對你還有一線關懷,就會不顧一切地趕回來。路上是一小時車程,他正好錯過那班飛機。C城到北京的班機每天只有一趟,坐火車則需兩天兩夜。錯過了這一班就等於錯過了去美國的那一班。
----是的,五顆安眠藥非常安全,劑量只夠你昏睡一天,我已向權威人士諮詢過。如今安眠藥的致死劑量是一次性吞食三十二瓶。就算如此,自殺的成功率只有百分之八。搶救的過程包括洗胃、插管、呼吸機、心電、用藥、血液過濾、後遺症以及大約三萬塊錢的治療和康復費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