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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2:20:54 作者: 施定柔
    鄰居是個姓謝的女人,和皮皮的奶奶很熟絡,奶奶叫她小秋,皮皮也跟著這麼叫。謝家也是奶奶送豆瓣醬的對象之一。後來小秋結了婚就搬走了,住進城西的一個昂貴小區,還請她們全家去玩過。逢年過節,只要聽說她們在城裡,奶奶做好豆瓣醬,會打電話讓她們來拿。她家種的櫻桃熟了,也不忘摘了送來給皮皮家嘗鮮。可是,細算下來,和她們也有整整一兩年沒什麼聯繫了,偏偏皮皮的奶奶特別喜歡她們,閒話的時候總是提起,倒讓人覺得她們天天都在似的。

    當然,奶奶喜歡小秋還有更實質性的原因。皮皮高考之前,小秋幫她補習過一陣英語,後來她太忙,最後兩次是她先生頂的班。就憑著夫婦倆近兩個月的突擊補習,皮皮的英文考了個意想不到的高分,全年級第三,不然她還夠不了最低的本科線。小秋的先生姓王,從嚴格意義上來說倒稱得上是迄今為止皮皮所見到過的最英俊的男人。而且是那種中國女人喜歡的英俊,不是玉樹臨風,不是風流倜儻,而是沉穩弘毅之中帶一點赤子天真,高貴矜持之下含半分溫婉親和。那一張可以做模特的臉,見過的女人無論老少,都會耳紅心跳,皮皮的抵抗力有限,自然也不例外,王先生來補習的那兩次,她就只顧在一旁發呆,什麼也沒聽進去。後來遇到家麟,問她補習如何,還訕訕地臉紅了半天。

    時隔多年,皮皮對王先生的印象也漸漸模糊了。只記得他很英俊,然後是腿不好,走路有點跛,而且經常生病。每次去小秋家,忙前忙後的都是小秋,他基本上一直坐著,話很少,但態度很熱情。如果聊得很晚,他會堅持開車將她們一家送回去。

    從遠處看,小秋住的那座白色的半山別墅非常醒目,一眼就能發現。為了省掉車錢,皮皮便在凜冽的寒風中跋涉上山,到了門口手已經凍僵。

    按了半天門鈴,門才打開,卻是王先生,拄著一隻手杖,可能正在洗碗吧,襯衣外面套著件防水的圍裙。

    「Hi,皮皮。」他有點吃驚,「快進來,外面冷。」

    屋裡撲面而來的暖氣,皮皮脫下外套,王先生連忙接過去幫她掛起來:「這麼大的雪,你怎麼自己走來了?你奶奶沒告訴你我會開車把Mia送到你家嗎?」

    「哦?她沒說。我奶奶耳背,估計沒聽清。」

    「對不起,我正在給孩子洗澡,你稍坐片刻。」

    「要我幫忙嗎?王先生?」見他行動不甚方便,皮皮尾隨過去。

    「小秋也在,放心吧。對了,小秋懷孕的時候你來過嗎?」

    「沒有。」

    王先生很斯文地笑了:「那你過來看看我的兩個寶貝。」

    傳來嬰兒咿咿呀呀的聲音。皮皮往浴室的方向看,卻發現聲音是從廚房裡傳來的。洗碗池有兩個水槽,一邊坐著一個一歲左右的女嬰,正在歡天喜地地玩水。那對嬰兒有著天使般的面容,定是同卵的雙胞胎,一模一樣,難以分辨。

    王先生指了指左邊的那一個:「這是安安。」又指著右邊的那一個:「這是寧寧。」

    一旁的小秋噗嗤地笑了:「錯了,正好倒了。」

    「沒錯。除非你換了位置。」

    「沒換位置,剛才你一直叫錯了,我懶得糾正你。」

    王先生笑了笑,也不分辯,對皮皮說:「那麼,這個是寧寧,那一個是安安。」說罷,便將其中的一個嬰兒從水裡抱出來,用浴巾包著,抱在懷裡。擦乾了身子,很熟練地在嬰兒屁股上灑了一層慡身粉,正要包上尿不濕,忽然指著嬰兒屁股上的一塊青記說:「你看,我說得沒錯,這個才是安安。」

    小秋低頭仔細看了一下:「好吧,你對了。」

    王先生便很得意地給嬰兒穿上衣服。

    小秋從水池裡抱出另一個嬰兒,一邊穿衣一邊說:「皮皮你來得正好。我們剛做了一碟FBI,你肯定喜歡吃。」

    「FBI?」

    「就是FriedBananaIce-cream。剛剛炸好,得趁熱吃。你喜歡什麼味道的冰淇淋?我這裡有香糙的、芒果的、綠茶的、巧克力的。」

    「芒果的。」

    「你先坐著,我去準備一下。」小秋正要將手裡的嬰兒放到嬰兒座,王先生說:「你不會弄,還是我來吧。」

    結果兩個人都去了流理台。一個拿冰淇淋,一個拿炸好的香蕉,皮皮面對著嬰兒座上的兩個嬰兒,不知該怎麼辦。寧寧和安安倒很安靜,一人咬著一個奶瓶,專心地吸著。皮皮這才想起一個細節。以前她來小秋家補習英文,碰到晚飯時間,都是夫婦倆一起在灶台邊忙碌。好像打排球那樣配合密切。還有一次,他們居然兩個人一起切一根黃瓜,一面切,一面低聲交談,身子挨在一起,真是令人艷羨的親密,也不忌諱給外人看見。皮皮媽還說人家王先生是瑞士人,洋派,把個女人嬌慣得不行,她就看不過眼。

    其實皮皮覺得,小秋的一家再平凡不過了,夫妻恩愛,不就是這樣的嗎?當然她一想到愛情婚姻,腦中自然而然就浮現出家麟,以及家麟和自己一起切黃瓜的樣子。這種會心的快樂只有家麟可以給她。從小到大,除了家麟,她也從沒想過會跟第二個人切黃瓜。

    吃完冰淇淋,皮皮不肯久留,王先生執意要開車送她回家。

    路面很滑,王先生開得很謹慎,寒暄了幾句,皮皮告訴他自己仍在學英文,還報了托福班。王先生便問:「皮皮你打算出國啊?」

    「不是我,是我的男朋友。他正在申請美國大學的獎學金。」

    「你男朋友是學什麼的?」

    「經濟。」

    「這個可不是很好申請呢。國外的這種專業競爭很激烈。」

    「是啊,不過他很成績很好,很有希望的。」

    王先生想了想,又問:「那你呢?你打算在國外學什麼?」

    皮皮沮喪地說:「我一點也不想出國,我不喜歡英文,大學裡也沒認真學,現在撿起來特別難。」

    「其實,如果你只是去讀一般一點的學校,入學的要求不是很高的。」

    「嗯,我在想,如果實在申請不到學校,我就在國內等著他好啦。他讀博士,也就是四五年時間吧。我可以等。」

    這是皮皮關於家麟出國這件事所做的最壞的打算。她甚至覺得,如果家麟能帶她出國,她可以暫不讀書,先打工,一邊攢錢一邊補習英文。或者就先結婚生個孩子,孩子大了她再讀書找工作。皮皮在工作上倒是有野心,但凡事一粘上家麟就底線頓失、胸無大志。只要跟他在一起,什麼都可以。何況媽媽和奶奶都是家庭婦女,皮皮並不覺得做個住家庭的老婆有什麼不好。聽說這在國外也是很普遍的現象。

    汽車下山,開入城區。王先生一直沉默著,忽然對她說:「皮皮,我在國外有些關係。如果你的男朋友或者你申請學校有困難,我很願意資助你們。」

    皮皮聽了,心砰砰地跳:「王先生,您看我的英文水平,能申請出去嗎?」

    「你不是在上托福班嗎?據我所知,國內的托福訓練是非常有成效的。」

    「嗯,我每天都背單詞,還悄悄地報了今年六月的托福考試。不敢告訴家麟,怕他笑話我。」

    「這樣吧,你男朋友聯繫學校若有困難,你給我打電話。至於你的學校嘛,等你考完托福我來幫你聯繫,保證你有書讀。我父親以前是大學教授,有不少朋友在大學裡管事。這點小忙我還是能幫到的。」

    「王先生----謝謝您!」皮皮簡直要熱淚盈眶了。

    車到了,王先生拉開車門,從后座取下他的貓,將她送到門邊,又遞給她一張名片,說:「如果你們很相愛,不要苦苦等待,要盡力在一起。守候是件很痛苦的事,人生也會有很多的變數,要兩個人一起共同度過難關,明白嗎?」

    皮皮接過名片,默默看著他,用力地點了點頭。

    17

    每一個人都有管理自己記憶的方式。

    比如張佩佩喜歡寫日記,像魯迅那樣,一天只記一兩行。六年的中學時光概括下來不過薄薄的三本。她不忌諱給皮皮看,因為內容大多語焉不詳。當中還冒出許多粗話:靠、他媽的之類。詛咒同學、批評老師、誹謗學校的句子比比皆是,就像一個野蠻人。比如她穿了一條好裙子,就被罵成狐狸精;汪萱穿了一條好裙子,就被誇成品味。比如上課看《心有千千結》,被老師抓住,當場撕了,害她賠了三倍的罰款。比如和玉敏說自己喜歡某個男生,第二天就傳遍全班。比如某同學的生日party,座位前後左右的女生都請了,獨獨沒請她。比如小倩借她的自行車買東西,被偷了,說了聲對不起就不了了之。一言以概之,張佩佩的日記,就是一本高二七班劣跡史。----這正好證明了皮皮對張佩佩的印象:佩佩很聰明,卻活得很糊塗。她父親很有錢,卻用錯了地方。如果當初沒靠父親的錢進了C城一中,而是到了一所普通中學,她會有一個更燦爛的青春。

    在C城一中這個以分數為等級的小社會裡,佩佩只能用錢收買友誼。可是中學時代大多數人的價值觀念還不成熟,錢的作用也沒成年社會那麼大,許多友誼就是有錢也不能完全收買。比如王玉敏,比如董小倩,佩佩花多少錢也不能左右她們,除非能考出個比她們更好的名次。這當然還不是佩佩最倒霉的地方。

    作為高二七班這個集體,會有一種集體的情緒,或者說是某種「氣場」。不可能天天積極向上,負面情緒也得要有個發泄的地方。這就好像一個國家,經濟蒸蒸日上的同時,也得搞些球賽,讓人民群眾有個地方罵。高二七班四十名以後的差生,就承擔了這項重任。那麼多的競爭、那麼多的妒忌、那麼多的失落、那麼多的不甘最後都表現在對班裡少數幾名學生的徹底鄙夷和極度憎惡上。開始只是覺得他們笨,漸漸發現待人也有問題、品德更有虧缺,怎麼看也不順眼,就像印度最低一級的種姓,和她們接觸都成了禁忌。這少數幾名學生中,有人被叫作「飯桶」、有人被叫作「神經病」、也有人被叫作「馬屁精」。那個被稱為「妖精」的就是佩佩。知道自己是妖精的佩佩不久開始發胖,胖到要天天要喝凍頂烏龍茶來減肥的地步。佩佩於是發明了一個動詞,她被高二七班集體「凍頂」了。

    皮皮也寫過日記。在日記里寫了很多首隱晦的詩讚美家麟,主要是紀伯倫風格的,有時也學拜倫的《唐璜》寫得很長。從表面上,皮皮是個溫和乖順的女孩,其實心底和佩佩一樣野蠻,日記里充滿了對家長、老師的牢騷和不滿。儘管很謹慎地收藏自己的日記,那些不客氣的牢騷還是被她媽媽從抽屜里發掘了。皮皮媽讀罷大怒,有生以來第一次揍了女兒一頓,皮皮於是杯弓蛇影,改換策略,不再買那種一看就知是日記的裝潢精良的厚皮本,而是改用三毛錢一本的練習本。寫完一本就封起來,交給家麟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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