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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2:20:54 作者: 施定柔
    對峙了片刻,賀蘭靜霆忽然垂目,看得出他想發火,但儘量克制自己。

    他沒有說話,徑直走向垃圾桶,揭開桶蓋,伸手在桶里摸了一陣,找到眼鏡,用手擦了擦,戴了回去。

    皮皮眼疾手快地跟了過去,也想乘機把自己的鞋子提溜出來,卻被賀蘭靜霆不客氣地一掌按住:「快開始了,咱們得走了。」

    他不再提眼鏡的事,卻一把牽住了她的手,而且握得很緊。

    皮皮甩了兩下,甩不掉,不肯移步:「沒鞋子我怎麼走啊?」

    「地上不是鋪著地毯嗎?」

    「可我的腳還是痛啊。」

    「我扶著你。」他的嗓音很溫存,「如果你不想走,讓我抱你上去,也可以。」

    這話皮皮聽得直起雞皮疙瘩,她提起塑膠袋,抽身就往門外溜:「誰說我不想走了。走就走。」

    「你看,你走得不是挺快的嗎。」賀蘭靜霆快步跟上,不忘記恭維一句。

    他們的座位在靠走廊的第一排,皮皮無比鬱悶地發現汪萱和蘇誠就坐在她的右手邊,中間只隔兩個空位。

    看得出,拍賣廳原是個小型禮堂。雖是臨時布置,卻布置得十分豪華。客人陸續落座,又互相寒暄。除了一位錄相師的,幾乎沒有別的記者。

    將皮皮送到座位之後,賀蘭靜霆便被一個熟人叫去寒暄了。她開始不安地看表,急切地期待那兩個空位的客人早日到來。

    而那兩個位子,竟然一直空著。

    她低頭翻開採訪本,本子是新的,上面什麼也沒有。汪萱的咄咄逼人讓她芒刺在背。為什麼生活會那麼不公平呢?她不由得想起了高中的那些日子,想起了小jú和佩佩,想起了她們一起打的那一架。那是皮皮平生唯一的一次打架。她被汪萱揍得很慘,手臂和胸口都青紫了,回家還要瞞著大人。後來見了她也繞開走。那一次以後,她們互相憎恨,再也沒有說過話。

    可是一見到汪萱,皮皮在工作中好不易培養出來的一點自信心頓時消失殆盡。

    她又成了高二七班的差生。

    正思索間,想不到汪萱忽然開了口:「皮皮,聽說你分到了C城晚報?」

    皮皮抬頭看了她一眼:「嗯。」

    不會吧。汪萱不會這麼快就不記前嫌了吧?還是說,她們已經成熟了,要作成人間的對話?

    「多久了?」

    「快兩年了。」

    「怎麼還是實習記者?」汪萱看自己的指甲,慢悠悠地說,「現在的總編不是杜文光嗎?我認識他。他和蘇誠挺熟的。」

    「哦。」

    「上個月的校友會,你怎麼沒來?」

    校友會。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皮皮心裡想。

    高二七班每年都有校友會。通常是由混得好的同學出資,大家一起到餐館歌廳去小聚。有時也會選以前的教室。許久不見,大家爭相擁抱,做出各種誇張的表情。接著,工作了的互相遞名片,讀研的交換學習資料,每一個人都打扮齊楚,細心地在別人的眼光中尋找自己。

    工作之後皮皮和佩佩曾經參加過當年的校友會,遇到了分到C城三中教書的玉敏和在糧食學校宣傳部工作的小倩,兩人都搶著要佩佩的名片,對她格外恭敬,話音透出一點淡淡的巴結。

    皮皮暗暗地想,原來現實就是一個人不想接受卻不得不接受的東西。

    現實充滿了戲劇性。

    果然,轉過身來,小倩很不服氣地嘀咕開了:「哼,瞧她得意個什麼呀,不過是比別人多個有錢的老爸。要不是這樣,就憑她四十一名的能力----腦子那麼笨能當好記者嗎?----早晚要出漏子,看她能發跡多久。」

    皮皮急忙辯解:「其實佩佩挺有能力的,只可惜咱們的中學教育不適合她。」

    小倩不接茬,直直地追問:「那你分到晚報,又是走的什麼路子?」

    「沒路子,公平競爭。學校推薦了十個學生,面試、口試有三輪,最後選了我。」皮皮不無驕傲地說。

    「還是你有運氣。」小倩、玉敏齊齊地說道。

    聚會到了一半,佩佩忽然拉著皮皮出了校門。輾轉地找到一個黑漆漆的宿舍樓,佩佩忽然從地上撿起一塊磚頭,對著一樓的玻璃窗扔了進去。

    「喂,你幹什麼?」皮皮驚恐了。

    「咣當」一聲,窗子破了,她們拔腿就跑,發瘋似地跑到大街上攔住一輛出租,鑽進車裡佩佩尤在大口喘氣:「我恨他!我再也不來C城一中了!」

    皮皮抓住她的手,壓低聲線:「你恨誰?」

    佩佩雙手握拳,歇斯底里地叫道:「我恨王老師!我恨C城一中!我恨這幫同學!C城一中毀了我的青春!你呢?你恨不恨?」

    驀然間,皮皮陷入茫然:「我……我不知道。」

    大約是恨的。

    見皮皮半天不發話,汪萱又說:「什麼時候一起去吃個飯,我叫上杜文光,你帶上賀蘭先生?你和他……很熟?」

    皮皮連忙搖頭:「對不起,你弄錯了,我不認識賀蘭先生。----我只是採訪他。」

    話音剛落,背後吹來一陣陰風,皮皮一轉身,發現賀蘭靜霆不知何時已站在了她的身後。

    他還是那樣面無表情,嘴唇淡淡地抿著,微微勾起一條弧線,似笑非笑。

    「皮皮你開玩笑哦,」汪萱看了賀蘭一眼,吃吃地笑了,「這裡人都知道,賀蘭先生從來不接受記者的採訪。當年杜文光想採訪他都沒戲呢。」

    「所以我也只是試試看,」皮皮不冷不熱的答道,「我真的不認識賀蘭先生。」

    說罷,她從塑膠袋裡掏出相機,假裝檢查了一下鏡頭,對著前面的屏幕取了幾個景。又從椅背上取出拍賣目錄,一頁一頁地翻著。

    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傳過來一個很溫柔的聲音:「皮皮,你想喝點什麼嗎?」

    那聲音美如天堂。皮皮禁不住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地,發現說話的人是賀蘭靜霆,又調節了一下自己的視線,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你吃過早飯了嗎?」他又問了一句,紳士十足的樣子。

    皮皮迷惑地看著他,很堤防地想了一下,半晌才答了一句:「沒有……」

    「我去給你拿點東西吃,澄汁可以嗎?」賀蘭靜霆俯身下來,在她耳邊輕聲地問。

    他的表情倒沒什麼變化,舉手投足之間卻露出一絲親昵。顯然這不是賀蘭靜霆在公共場合的慣有行為,汪萱的雙眼禁不住眯了起來,嘴角輕輕一挑,視線在皮皮的臉上掃了一個來回,莫測地笑了。

    皮皮尷尬地點了點頭。

    賀蘭靜霆掏出摺疊的盲杖,到樓下大廳取澄汁去了。一個工作人員怕他看不見路,連忙尾隨而至。

    目瞪口呆之際,又有人拍了拍皮皮的肩,遞給她一張名片:「小姐,我是瑞景升古董專賣公司的方大昌,請問您貴姓?有名片嗎?」

    「我姓關。我……我沒有名片。」

    「我們公司收藏了不少上品玉器,主要是明清時期的,宋以前的也有一些。關小姐感興趣嗎?什麼時候帶賀蘭先生一起來看一下?」

    關皮皮吸了一口氣,紅著臉說:「對不起,我對古玉沒研究。如果您想請賀蘭先生,他馬上就回來,您直接對他說就好了。」

    那人怔了怔,硬把名片塞到她的手中:「關小姐不肯給面子?」

    「哪裡……」皮皮窘住。這都是哪一茬對哪一茬啊。

    「周末您有空嗎?關小姐愛吃海鮮嗎?」那人的嘴動得飛快,「我知道紫陽路上的『費記』鮑魚湯不錯。怎麼樣?周末晚上七點,賞個臉吧?如果賀蘭先生不方便,關小姐您自己也一定要來。到時我讓秘書提醒您一下。也麻煩您先寫一個聯繫號碼。就這樣說定了。」

    「啊----我----」

    皮皮還想解釋,轉眼功夫那人就不見了,也不知到哪裡和人說話去了。

    剩下皮皮一人在椅子上長吁短嘆,汪萱在一旁只是微笑:「皮皮,看來你真的不認識賀蘭。這裡人人都知道,賀蘭從不陪人吃飯的。」

    「不會吧?」皮皮明明記得賀蘭靜霆陪他吃過水煮魚,雖然他自己沒吃,但肯定是陪了。

    「難道……他請你吃過飯?」汪萱的表情十分八卦。

    「……」不好回答。

    「皮皮,你是賀蘭先生的女朋友嗎?」

    「不不不不不不……」她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身邊的椅子格吱地響了一下,賀蘭靜霆已經回來了。手裡拿著一瓶豆漿,一個紙袋。

    紙袋上浸著油。皮皮說了聲謝,打開一看,竟然是她最喜歡吃的生煎包子,禁不住問道:「大廳里的早點不都是西式的嗎?怎麼會有生煎包子?」

    「我到外面買的。」

    「豆漿也是?」

    「我想你更喜歡吃豆漿。」

    這麼周到啊。皮皮的臉有點紅。沒說什麼,靜靜地吃了起來。賀蘭靜霆順手拿出椅背上放著的目錄,皮皮小聲說:「想找什麼,我給你念吧。」

    「不用,上面有盲文。」

    果然,印給他的手冊明顯地比皮皮的要厚,沒有圖像,沒有文字,只有一排排凸凸凹凹的點。賀蘭靜霆攤開手指,用左手指尖摸第一行的前半部,又用右手指尖順著摸同一行的後半部,同時左手尋找第二行。他的手指在紙面上輕輕滑動,動作很流暢,甚至帶著節奏,皮皮在一旁幾乎看痴過去。

    「你平均每分鐘能閱讀多少個單詞?」她忽然問。

    「怎麼,對這個感興趣?」

    「嗯。」

    「三百多個。」

    「等會拍賣的時候,他們會給你準備耳機嗎?」

    「不用,我的聽力非常好。」

    皮皮同時在採訪本上記下來:聽力敏銳,每分鐘閱讀三百字。

    過了一會兒,賀蘭靜霆附耳過來,輕聲說道:「那個汪小姐,你不大喜歡她?」

    「高中同學,有些宿怨。」

    「等會兒你能幫我個忙嗎?」

    「行啊,說吧。」

    「你能替我舉拍嗎?我要278號拍品,戰國玉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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