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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2:20:54 作者: 施定柔
    皮皮煩的只是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比如汪萱上課總是看小說,排名卻總在前三。比如考試前她看上去比誰都緊張,卻總是第一個交卷。借她的作業從來不給,下課卻總纏著老師說話。當然,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她從來不理佩佩,不得不說話也是萬分鄙薄的口氣。別人只當她們有宿仇,其實,汪萱對成績差的同學態度相當統一。

    還記得有次放學下暴雨,家麟參加球賽沒回來,皮皮想和汪萱共著傘到車站,期期艾艾地開了口,汪萱卻說已經答應送別人了。說罷,一個人徑直就走了。皮皮眼睜睜地看著她獨自等車,獨自上車,這才明白剛才的一番話不過是託辭,她只是不屑與她共傘。

    那一天,皮皮在學校等了足足一個多小時,雨也沒停,倒是家麟打球回來了。一頭的汗,臉上冒著熱氣。那時的家麟已經很高的個子了,麥色的肌膚,瘦長的臉,五官生動明晰,眉宇間滿是陽光。家麟也沒帶傘,卻不肯等。他的夾克是防水的,把夾克一脫,遮住皮皮的頭頂,就帶著她衝進暴雨之中。他們一面跑一面尖叫,兩人都淋成了落湯雞。

    那是一個炎熱的初夏,家麟只穿著件白色的背心,風馳雨嘯,電閃雷鳴,空中是枝狀的霹靂,雲層間透著紅光,皮皮堵住耳朵往家麟的懷裡躲,他便順勢摟了一下皮皮。

    在此之前,雖是天天一起回家,皮皮卻連家麟的手指都沒碰過。

    那天夜裡,皮皮做了有生以來的第一個春夢。夢見穿著白背心的家麟手拿毛筆,蘸著空中的雨水,在自己赤裸的身上寫字。

    一懷情愫,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往事在腦海中滾滾地翻動,皮皮一時失了神。客人們陸續地來了,都在彼此寒暄、打招呼,那個姓錢的工作人員忙著看邀請信,只有她一人尷尬地站在角落。賀蘭靜霆看不見,自然也沒發現。倒是汪萱的那位男友遠遠地歉意地向她笑了笑,自顧自地喝酒,過了片刻,向賀蘭靜霆舉了舉杯子,調侃:「賀蘭,這次你又看上了什麼?能不能先透露一下?」

    賀蘭靜霆脫下風衣遞給接待人員,用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哪能看,只能是聽。蘇先生不是一向喜歡乾隆工的麼,對宋以前的古玉都不上心。怎麼,這次口味改了?」

    「乾隆的工藝當然好,只是氣勢不足。我現在返樸歸真,喜歡古拙。」無意間,他握了握汪萱的手,「再說阿萱也喜歡。對了賀蘭,我在琉璃廠給阿萱買了一塊南宋的子辰佩,可不便宜,你給看看。」

    說罷將汪萱手袋邊掛著一塊古玉取下來,遞給他。

    汪萱連忙擋住:「蘇誠,你也太粗心了。現在是白天……賀蘭先生不是很方便……」

    蘇誠笑道:「阿萱,你太不了解賀蘭先生了。他現在是熾手可熱的資深鑒家,這種給你帶著玩兒的小玉,用不著放大鏡,摸一摸便知真假。是不是這樣,賀蘭?」

    「蘇兄謬讚了。」

    賀蘭靜霆接過玉,輕輕掂了一下,又用指尖摸了摸,什麼也沒說便還給了蘇誠。

    見他不發話也不表態,汪萱忍不住問:「怎麼樣,是真貨嗎?我們可是淘了半天的呢。身邊還有一位琉璃廠的顧問。」

    賀蘭靜霆臉上的神情越發莫測:「汪小姐,你喜歡這塊玉嗎?」

    「喜歡啊。」

    「喜歡就戴著吧,是塊玉都吉祥。」

    蘇誠和汪萱雙雙變色。

    賀蘭靜霆雙眉一挑,從口袋裡抽出盲杖,正要往前走,那姓錢的小伙子終於騰出了空,便連忙走過來,在他耳邊低聲問道:

    「賀蘭先生,我是公關部的小錢。請問您可曾給這位小姐發過邀請?」

    「哪位小姐?」

    「這位關----皮皮小姐,C城晚報的。」

    賀蘭靜霆想了想,搖頭:「我不記得我認識過一位關小姐。」

    那人意味深長地看了皮皮一眼,一臉的否定:「那麼,對不起,關小姐,本會所----」

    「等等,」賀蘭靜霆忽然打斷他,「邀請的事是我的助手辦的,有可能有報社的記者。我倒是在一個晚會上認得過一位姓關的小姐,沒怎麼說過話,但記得她的面容。關小姐,你介意我摸一下你的臉,確認一下麼?」

    摸臉?他居然說出這種話。就算他是瞎子,也太放肆了吧!

    莫說關皮皮,就連那個工作人員都怔住了。

    小人書里都說狐狸又小氣又記仇,看來這裡真的。

    在場的人紛紛側目,等著看一場好戲。

    關皮皮咬牙,挺直脖子,不理他。

    「介意就算了。」他扶了扶墨鏡,微微一哂,轉身要走。

    剛轉過身,皮皮忽說:「不介意。」

    用腳趾頭想都知道,此刻的汪萱已快活得要笑出聲來了。

    臉上一股冰涼的空氣。接踵而來的還有他身上貫有那股深山木蕨的氣息。伸過來的手指纖長而蒼白,指尖卻是柔軟的。實際的情形並沒有在場人想像的那樣香艷。賀蘭靜霆只碰了碰她的鼻子,又碰了碰她的耳朵,然後低頭回憶片刻,便說:「嗯,認得。關小姐,我相信我的助手給你寄過邀請函。」

    「我……弄丟了。」

    「錢先生能否通融一下?」

    工作人員很懷疑地看著面前的兩個人,遲疑地說:「既然是賀蘭先生的客人,當然可以通融。只是……門外有服裝店,會所有更衣室。關小姐能否穿正式一點的服裝?」

    皮皮正要說話,賀蘭靜霆淡淡地插了進來:「我不認為關小姐需要更衣。」

    「賀蘭先生,請恕我----」工作人員十分堅持。

    「關小姐,對面有家茶館,不如我們一起去喝杯茶吧。」賀蘭靜霆拉住關皮皮便往外走。

    「賀蘭先生----拍賣馬上就開始了。」工作人員傻眼了,語氣不由於急促了。

    「拍賣會麼,年年都有,我明年再來。」

    說罷,不管不顧地將皮皮帶到門外,一起下了台階,忽聽身後一陣急促的腳步,一人呼道:「靜霆----等等!」

    兩人同時站住。

    是個穿著講究的中年人。皮皮覺得他的年紀並不小,可能有五十多歲了。只是保養得體,又修飾整潔,看上去只有四十出頭。

    「康先生。」

    那人來不及和賀蘭打招呼,卻是非常真誠地伸手過來:「關小姐,你好!我是康少江,桃園會所的總經理。」

    皮皮只好和他握手:「康經理你好。」

    「關小姐裡面請。對了,你走路是否不方便?我們這裡備有輪椅,拍賣廳在二樓,我讓人用電梯送你上去。」

    與那個固執要看邀請的工作人員相比,這位經理的態度也太靈活了,簡直是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令皮皮受寵若驚。

    賀蘭靜霆面色不變,似乎在考慮要不要回頭,過了片刻,才說:「不必了,我送她上去就可以了。」

    不知為什麼,賀蘭靜霆先帶著她去了自己的更衣室。

    「把鞋脫了。」他說。

    「脫了我穿什麼?」

    「地上是地毯,你可以光著腳。」

    「……」

    「光著腳不是更不正式嗎?」她反問。

    「你想不想採訪這個拍賣會?」

    「想。」

    「那你脫是不脫?」

    「我的腳腫了,好不容易塞進去,現在想脫也脫不動。」

    「這個好辦,我來幫你。」

    皮皮不禁抽了一口冷氣。超級大帥哥真的俯下身去,居然在她面前半跪著,小心翼翼地幫她脫鞋,脫了一隻,又脫一隻。然後將球鞋往垃圾桶里一扔。

    「哎!你幹麼扔我鞋啊!別看它舊,這可是阿迪達斯的,全是雙層牛皮的。」

    賀蘭靜霆不理她,不知從哪裡找出一個塑膠袋,將她小包里的東西嘩啦啦地往裡一倒,又將她的手袋連同錢夾一股惱地扔進了垃圾桶。

    「賀蘭靜霆!你有病啊!這是我的手袋,新的,才用兩個月!還有錢包,是我爸給我的!」

    皮皮忍不住吼了。

    「皮帶。」他指了指她的腰。

    皮皮連忙按住腰。

    「如果你自己不肯脫,我就要幫你了。」

    皮皮很自覺地將皮帶解了下來,如果不解的話下面有可能會看到《畫皮》里的鏡頭了。但她還是色厲內荏頂了一句:

    「這皮帶值五十塊錢,你若扔了就得賠我!」

    「關皮皮,」賀蘭靜霆冷冷地說,「你若想和我坐在一起,身上就不能有任何皮的東西。聽明白了沒有?」

    「皮又怎麼啦?難道你是動物保護主義者?哦!我明白了,你哪裡是什麼動物保護主義者,你就是一隻動物!」

    「你說什麼?」

    「我明天就買件狐皮大衣。」

    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因為一聽這話,賀蘭靜霆的臉頓時陰沉下來,他的雙手忽然間就鐵鉗般地掐了過來,掐住了她的脖子。倒沒開始用力,卻足以讓皮皮魂飛魄散。

    賀蘭靜霆的話音還是很平靜,平靜中帶著威脅,一字一字地道:「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皮皮欲哭無淚、欲喘無氣:「我……我想說的是:恕……恕我眼拙,看來……你真是……一位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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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若是肯乖乖地聽話,我今天就不為難你。」見她話音里分明在討饒,賀蘭靜霆鬆開了手,居然還很紳士地替她整理了一下拉歪掉的領子。

    皮皮在心裡咬牙切齒地罵,暴君啊暴君。

    暴君的臉上還留著勝利者的笑容,卻不料鼻樑間驀地一輕,墨鏡已被皮皮摘掉了,緊接著,垃圾桶的蓋子翻動了一下。

    「我的眼鏡呢?」臉又沉了下去。

    「你扔了我的東西,我也扔你一樣東西。」皮皮拍了拍手上的灰塵,抱著胳膊,挑釁:「平衡平衡。再說,你不戴眼鏡更英俊,是真的。」

    「……」

    其實皮皮是想看一看賀蘭靜霆不戴眼鏡會是什麼樣子。或者說,他的眼睛在白天會是什麼樣子。會一直閉著嗎?抑或是半睜著,露出大半的眼白?

    然後,她又有一點點失望。

    因為賀蘭的眼睛和常人並沒有很大的不同。瞳孔很大,幽深的,黑不見底的,像一道時光隧道。但他凝視著她的時候,視覺中沒有任何焦點,目光甚至都不移動,又的的確確像個盲人。任何人看見了這樣的一雙眼睛都會覺得很好看,同時也會覺得他的視力肯定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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