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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2:20:54 作者: 施定柔
    夜半更深,寒氣逼人。皮皮雖然穿著羽絨襖,卻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大大的冷戰。握著錄音筆的手,幾乎凍僵掉了。

    她吸了吸鼻子,發覺自己的手忽然被賀蘭靜霆握住了,十指扣攏,一股融融的暖意從指尖傳了過來。

    他們的臉幾乎是挨著的,可以聽見彼此的呼吸,皮皮想轉過身去,卻被他拽了回來,心不禁砰砰亂跳。

    「你怕我?」他忽然說。

    「不怕。」

    「我可能會吃了你。」

    「怎麼吃?」

    「先從腳趾頭吃起,」他看著她,臉上浮出一抹幽深的笑意,「等快吃到頭頂的時候,我會問你疼不疼。」

    皮皮咯咯地笑起來了。笑到一半,又覺得頭皮發麻,渾身直起雞皮疙瘩。

    他們並排地躺在椅子上,看著圓溜溜的井壁,看著天上的月亮。

    過了一個小時,皮皮不耐煩了:「這井裡有什麼好呆的?多無聊啊。」

    「很遺憾,確實沒什麼娛樂的東西。」賀蘭靜霆說。緊接著,他想起了什麼,又道:「等等,我有一個短波收音機,你想聽嗎?」

    他的手動了動,從躺椅下面拿出一個很小的收音機,打開開關,放出古典音樂。

    皮皮接過收音機,將波段擰來擰去:「我看看有沒有夜間談心節目,以前有個『潘多拉心理話』,FM1097,我挺愛聽的。」

    「不行,我得聽音樂。談心的節目很吵。」賀蘭靜霆一把奪過來,擰回原先的頻道,降E大調小夜曲。

    「這個台的音樂全是降E的,主持人真是有病呀有病。ABCDEFG,那麼多調,他偏愛聽這一種,還放個不休,真是吃多了撐的。」皮皮不甘心,在他耳邊使勁地嘀咕。這個牢騷可不是皮皮發的,是皮皮以前一位音樂系的室友發的。作學生的時候,她也是天天與短波收間機為伴。

    賀蘭靜霆不為所動,態度堅決:「我就愛聽降E調的。」

    「行,我讓著你。」皮皮大度的放手,「我比較喜歡有道德優越感。」

    「不不,我也喜歡有道德優越感。」賀蘭靜霆說,纖長的手指一撥,傳來女性頻道獨有的聲音,柔情萬千,如春雨綿綿:

    「----現在我們來接聽一位來自杭州的聽眾,王小姐,你好。我是潘潘,這裡是FM1097,潘多拉心理話。剛才我們談到了女性之間的友誼,似乎是和男性很不相同的。王小姐,你想和大家分享你的經驗嗎?……」

    這個欄目充斥了最最無厘頭的心理學八卦。賀蘭靜霆恨不能用手堵住耳朵。皮皮心裡一陣竊笑。

    聽了不到十分鐘,賀蘭靜霆就打起了呵欠,似乎想睡了。他微微地翻了一個身,側著臉,對著她。

    啊啊啊,這可不能睡著了呀。皮皮連忙打開錄音筆:「賀蘭先生,現在我能採訪你嗎?」

    「不能。」

    「為什麼?」

    「鑑於你剛才的行為,你已喪失了這次機會。」

    「那麼,賀蘭先生,送我回家。」

    「再過兩個小時。」

    「我現在就要回家!」皮皮的嗓音提高了八度。

    「請便,」他指了指井口,「我建議你光著腳爬,爬上去的可能性比較大。」

    「你……你不幫我?」啞然了。

    搖頭,聳肩,很遺憾。

    皮皮本已經坐了起來,聽了這話,又「砰」地一聲倒在躺椅上。她今天也很累啊,現在都疲倦得睜不開眼睛了:「好吧,我睡了。我早八點整上班,記得七點半叫醒我。」

    說罷,將他身上的浴巾一拉,搭在自己的身上,「浴巾我得蓋著,我冷。」

    他愣了愣,意識到自己一絲不掛,臉居然騰地一下紅了:「那,那我怎麼辦?」

    「我怎麼知道?」

    「我用你的圍巾好了。」他拾起地上的圍巾,圍住自己的腰,又怡怡然地躺了下來。

    皮皮無語了,恨恨地睡了。

    半夜,皮皮醒過來,天外的月光依然清冷,賀蘭靜霆依然睡在她的身邊。曲著身子,緊緊貼著她的羽絨襖,埋著頭,睡得很熟。

    她忍不住又有一點好奇。從小到大,皮皮從沒有看見過男人的身體。就是家麟,十幾年來,她也只在下暴雨的時候接觸過一次。此後,從碰碰指頭到牽手都經過了漫長的六年。

    所以,機會難得,免費的生物課,皮皮低頭下來,將他的身體細細地研究了一下。

    嗯,還行,難得的標本啊……

    月華如練,星光熠熠。皮皮發現賀蘭靜霆的頸子上掛著一塊形式奇特的古玉,一頭是圓的,鏤空雕著花紋。一頭是尖的,微微上挑,好像犬牙。皮皮暗暗地想,戴這樣的玉,會舒服嗎?那麼尖,會不會戳到自己?不過,那玉質料極佳,潤如雨過天青,在月輝中泛出一道清涼的幽光。

    皮皮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她發現自己合衣睡在一張很舒服的大床上,連鞋子都沒有脫。

    她走到客廳,發現賀蘭靜霆沐浴一新,西裝革履,正在戴手錶。

    「如果想洗澡的話,你可以用我的浴室。」他說。

    「呃……不了。」

    她有點訕訕的。自己到洗手間去胡亂地洗了一把臉,漱了漱口。

    「我送你到地鐵車站。」他站了起來。

    這回,他的手中有一根盲杖。他果然什麼也看不見。

    出門的時候皮皮記住了門牌號碼:閒庭街56號。

    他將盲杖拿到手中,卻沒怎麼用,神態也不像瞎子那樣猶疑。

    「別送了,我自己可以走。」

    「下山的路很長。」

    他們並肩走了一段,賀蘭敬霆一直默默地跟著她,不緊不慢,神態從容。

    「我不相信你什麼也看不見,至少可以看見一點光吧?」皮皮說。

    「什麼光也看不見。」

    「那你晚上的視力是多少?」

    「1.5。」

    「這麼說,其實你晚上是不必戴眼鏡的。」

    「嗯。」

    「那你為什麼又要戴?不麻煩嗎?」

    「不麻煩,習慣了。」

    到了車站,皮皮掏出車票正要和他告別,遲疑了一下,忽然壯著膽子問道:「賀蘭先生,你……是人嗎?」

    驀然間,賀蘭靜霆的眼角浮出一道笑紋,笑紋迅速隱去了。他低頭沉默了片刻,好像在思考什麼才是合適的答案。然後,抬起頭,淡淡地說:

    「我不是人,是什麼?」

    7

    皮皮在離報社不遠的一個大院裡有一間單身宿舍。非常小,只有廚房和臥室,洗手間是公用的。皮皮一般是周末回家,平時住宿舍。所以,她一夜未歸,也無人過問。

    換了一套衣服,正準備去上班,手機響了。

    「皮皮,給家麟媽過生日的禮物我給你買好了。極品燕窩,市價一千三,我從徐阿姨那裡拿的,也要八百八。這事兒就這麼定了,你聽媽媽的,沒錯兒。」

    八百八!這麼貴?

    皮皮暗暗地抽了一口涼氣。

    為了家麟媽的五十壽旦,皮皮一家人合計了整整半個月。其實也不過是家麟隨口說了句會帶皮皮吃個晚飯,皮皮全家都緊張了。經過一番仔細的分析,大家一致認為這是一個信號,說明家麟有意要向家裡正式公開他們的戀愛關係。那麼,皮皮這次上門的意義就不一樣了:就不能太隨便,得提點貴重的東西。再說,家麟那樣的家庭,逢年過節,送禮的人多了去了,一般的禮物也看不上,千萬別讓人以為是怠慢了。

    禮物的方案提了好幾種,包括名茶、名酒、洋參、化妝品、手飾、皮包、絲綢布料……再搭上五瓶皮皮奶奶做的豆瓣醬。豆瓣醬倒是馬上就做好了,皮皮奶奶還特地花錢到市場去買了進口的玻璃瓶來裝好。剩下的就頗費腦筋。家裡拿出這麼大一筆錢只是為了買件禮物,真是有始以來的第一次。大家都認為要慎重。結果商量了整整兩個星期也沒定下來。便宜了,不好意思。貴了,送不起。皮皮煩得只想自己掏腰包。可是,她已經把每月工資的三分之二上交給了家裡,剩下的只有飯錢和少得可憐的零花錢,打算就買兩罐好茶送去算了,皮皮媽死活不答應,說是簡慢了,還得送點特殊的。

    一想到家麟的媽媽孟阿姨,皮皮就有些氣餒。高中畢業之後,除了過年照例去拜個年之外,她再也沒去過家麟的家。一來是自己年紀大了,老去不好意思;二來皮皮心裡悄悄地覺得,孟阿姨對她倒還客氣,卻不是很熱情。至少不像幼兒園時候那樣熱情:會抱著她買冰棒,會給她織毛衣,會叮囑只比她大兩個月的家麟照顧她,會不斷地告訴皮皮的媽媽男孩子太淘氣,她就想要個女孩兒。

    也可能是自己太敏感了吧。

    孟阿姨對家麟特別嚴,近乎苛責。家麟數學考了八十分,回家就要挨媽媽的尺子。家麟挨了打就往皮皮家裡鑽,奶奶心疼了,去勸孟阿姨,孟阿姨不以為然,說女孩子成績不好,還可以嫁個好男人。男孩子成績不好,就沒救了。

    於是,家麟的成長就成了一道百米欄的跨越賽。裡面所有的障礙物都由他的母親設定。大學二年級考六級。畢業考研究生。研究生一年級考托福。托福過了考GRE。一關接著一關,沒個止境。家麟恨恨地說,等我出了國她就管不了我了。

    皮皮的心裡卻悄悄地恐慌起來了。

    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如果自己跟著家麟出了國,能幹些什麼?讀書和學習都不是她的長項。打工嗎?當女招待嗎?住家生孩子嗎?

    她不可以沒有家麟。

    三個月前,經過一番激烈的思索,皮皮在離宿舍不遠的一個托福速成學習班裡報了名。老師是新東方的,掏錢交完學費,換得一大疊教材。在所有科目里,皮皮的英文仍次於語文,屬於強項,成績忽好忽壞,並不穩定。不過高考時卻考出了一個驚人的九十五分,年級第二,比家麟還高。成了那年高考的一段傳奇。後來上了大學,英文不重要,成績自然又掉了下去。皮皮決定悄悄考托福,考個好成績出來,嚇家麟一跳。

    電話那端,皮皮媽還在興致勃勃地談自己如何與徐阿姨還價。

    皮皮看了看表,快刀斬亂麻:「好吧媽媽。反正下個月報社會發獎金,這算是我買的吧。」

    「自家人講什麼錢嘛,我的錢就是你的錢。只要家麟媽高興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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