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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2:20:54 作者: 施定柔
    這大約是第N次找藉口逃離C大了。總之,每次一到校門口,看見那個球狀的巨型石雕,再看著上面幾個隸書大字:「團結、進取、嚴謹、求實」,森森然就有了恐懼感。好像這不是她該來的地方,好像這裡不歡迎她。還有,和家麟熟識的人總是問她是哪個系的,她總得解釋,她不是C大的,是T大的。然後她就儘量不提T大。著名的野雞大學嘛,誰提誰恥辱。

    皮皮覺得自己比較慘:她畢業於C城一中,排名第一的省重點。可是她沒什麼可驕傲的,因為成績差。到了T湖大學,她成績好了,又沒什麼可驕傲的,因為T湖大學太差。畢業到了人人羨慕的C城晚報,還驕傲不起來,因為她不是記者,只是行政人員。

    總之,她到哪裡都沒做過正牌。正牌是什麼感覺,她一次也沒體會過。

    這種怨念家麟是不會理解的。

    就像她和家麟的人生,開始都是一樣的,漸漸就千差萬別了。

    從幼兒園一直到初中,皮皮家與家麟家同住一個宿舍樓、門對門,住房面積與家庭收入幾乎完全相等。皮皮爸是優秀工人、先進工作者。皮皮媽在幼兒園裡當保育員。家麟爸在是廠里的技術員,媽媽是出納。

    後來,家麟的父母因為都有大學文憑,漸漸升職。爸爸變成了廠長,媽媽跳槽進了審計局,不幾年功夫,就被提拔成處長。他們搬到與皮皮家一街之隔的「幹部樓」里。住房面積頓時比他們大了四倍。皮皮家還在用蹲坑和淋浴的時候,家麟的家裡已經開始用抽水馬桶和浴缸了。皮皮和奶奶同睡一張破舊的棚子床;家麟則有自己專門的房間,睡席夢思,床單被套每周換兩次。再往後,家麟爸調到工業廳當廳長;皮皮爸卻下了崗,不得不每天四點半鐘起床,扛著一個大包,徒步到兩站路外的一條街上搶位置擺地攤賣雜誌和盜版書。賣的雜誌都不敢拿回來給皮皮看。

    可是,兩家的交情還是很好。逢年過節,陶家會打發家麟過來給「關叔叔」拜年、送年貨。關家也會打發皮皮送一大籃子肉丸子、滷牛肉和豆瓣醬回去。家麟的全家都愛吃關奶奶親手做的豆瓣醬,年復一年,樂此不疲。有一年家麟爸去俄羅斯考察三個月,知道那裡除了魚罐頭和土豆就沒什麼可吃的了,還特地來央求關奶奶做一瓶豆瓣醬帶去。關奶奶因此便一門心思地想用自己的豆瓣醬為皮皮開路,將她送到家麟家做媳婦。皮皮高中一畢業,奶奶就成日地在她耳邊嘮叨:「家麟這孩子多好啊。性情好,又知禮,能善待女孩子。皮皮呀,你若是做了他的妻子,以後可有享不完福哪!」

    皮皮當然喜歡家麟。十幾年中,她只和家麟伴過幾次嘴,連一場像樣的架都沒吵過。她們之間沒有起伏、沒有眼淚、沒有分離、沒有守候、沒有痴迷、也沒有激情----一切都是淡淡的。

    可是,皮皮覺得,她與家麟的戀愛從三歲合夥偷餅乾時就開始了。每次過家家他們都是夫妻。十歲的時候他們甚至討論過要生幾個小孩、看完《she雕》他們又認定在水裡淹死是最美的死法。家麟還向皮皮保證,雖然他動不動就挨媽媽的打,這輩子他絕不碰皮皮和他們的孩子一個手指。

    四歲時的一天,家麟第一次把皮皮弄哭了。

    原來過年的時候他收到很多壓歲錢,便向皮皮炫耀。皮皮一分錢也沒有,就哭了。為了安慰她,家麟只好把自己的壓歲錢交給她。

    他還保證以後把每年的壓歲錢都交給她。

    說話算話,壓歲錢一直交到皮皮二十一歲。皮皮不要家麟還不樂意,硬要她拿著,說這是傳統。

    皮皮憎恨考試。尤其憎恨高考。

    因為高考終於將他們分開了。

    家麟以本校最高分進了C城大學國際貿易系。一向被認為是考不上大學的皮皮也考出了高於自己估計的成績,夠上三類本科。可是,那年頭想上大學的人擠破腦袋了。在C城這個中學密集、競爭激烈的城市裡,卡在線上的人多了去了,分數夠了,進不進得了大學就全要靠關係。用本地的話說,要找人「遞條子」。

    皮皮度過了有生以來最為焦慮的一個夏天。

    為了能遞上條子,父母把所有的親戚、親戚的朋友、三姑六婆、七爺八舅的門路都找過了。全家砸鍋賣鐵地買禮物,一家一家地求,一家一家地送----也就是些水果和菸酒,不名貴,人家也不當回事,點了頭,都說不能保證。忙碌了一整個夏天,爸媽的臉全都黑瘦了,一條路也沒走通,一張條子也沒遞到。皮皮的檔案還是被三類大學踢了出來,進了專科。早知如此,何必忙碌?皮皮的成績遠高於專科,這回皮皮爸死活也不答應讓皮皮讀她喜歡的新聞系,逼著她選了看似更實惠、更好找工作的行政管理。皮皮於是進了T湖大學。

    T湖大學與C城大學,一個是人人皆知的「野雞大學」,一個是全國著名的重點大學;一個在城北,一個在城南。一趟車坐下來,要兩個半小時。知道錄取消息的那天晚上,皮皮獨自傷心了一夜,知道自己和家麟不會像以前那樣天天見面了。

    開學那天,皮皮報完道,提著行李沒精打采地往寢室的方向走。走著走著,面前一道陰影。她的肩膀忽然一輕,有人替她提起了雙肩包。

    抬頭一看,是家麟。

    皮皮呆住了。

    那是一個炎熱的秋季,梧桐樹上蟬聲咶噪。熱氣一波一波的散發著。家麟背著光站在她面前,一手插著短褲的荷包,一手拎著沉重無比的雙肩包。修長的身影帶給她一陣短暫的清涼。

    見皮皮半天不說話,家麟「嗨」了一聲,說:「皮皮,上次那個故事,你還沒講完哪。」

    那一刻,家麟真是帥呆了。

    4

    皮皮一次也沒去過C城博物館,雖然她從小就在這個城市裡長大,倒是上學時候天天路過它。也不知道是什麼派的設計風格,整個博物館看上去就像一具棺材,狹長的方形,死氣沉沉的銀灰色。報紙上說,博物館曾經過數次翻修,裡面的裝飾和設施都極其考究,成了C城主要的對外窗口和文化標誌。

    可是,小時候,皮皮的爸媽卻寧肯帶她去公園也不去博物館。還嚇唬她說,博物館裡什麼也沒有,就有幾具古代的棺材。後來他們又坦白說不去博物館的主要原因是那裡廁所不好。清一色的坐式馬桶,很不習慣。

    他們說得不錯。

    C城博物館引以為傲的藏品正是戰國墓葬和漢代古屍。此外,還有豐富的青銅器和玉器。

    天已經完全黑了。輕雪無聲,悄悄灑落。皮皮從汽車上下來,狠狠地用圍巾將脖子又繞了一圈,看了看手錶,八點整。馮新華正在門口的保安值班室里等她。

    進了大門,迎面撲來一團暖氣,一看旁邊的溫度計,二十六度。皮皮頓時覺得熱了,趕緊脫下圍巾和大衣。

    不知是為了創收還是為了活躍地方文化,博物館在晚間開了很多少兒學習班:美術班、陶藝班、書法班、朗誦班、圍棋班等等、等等,各種層次的都有。孩子們從另一道門出入,嘻嘻哈哈、人來人往,加上一旁等候著的家長,十分熱鬧。

    越過這道門便是博物管的行政區和庫區。幽長的走廊頓時安靜下來,淡黃的燈光灑在錚亮的地板上,足音跫跫,帶著回聲。在路上,馮新華介紹說:

    「我們正在走向博物館的庫區。我是保安,希望你以人品擔保你不會亂碰館內的東西。」他指了指路邊擺放的一尊佛像說:「別看它沒放在展廳里,這個東西是宋代的。」

    那是一個殘破的頭像,鼻子已經不見了,驀然擺放在紅木支架上,有股罕見的滄桑。

    「想當年,紅衛兵真是幹了不少的壞事呢。」馮新華說道。

    走廊上有幾間辦公室的門是虛掩的,明亮的燈光從裡面she出來。馮新華說得不錯,這裡果然有夜間上班的研究人員。

    過了一會兒,馮新華忽然站住,說道:「我已經替你打聽過了。最近A省博物館和我們交換展出一批藏品,是明清時期的玉器。賀蘭先生這一周都在庫房裡做研究。----庫房馬上就到了,進去之後和他怎麼說,想好了嗎?」

    「嗯……我就說我是您的表妹,對古玉非常感興趣,想請教他幾個關於古玉方面的問題。行不?」

    「嗯,這個主意不錯。」

    皮皮接下來的打算是,她以T湖大學中文系學生會的名義邀請賀蘭靜霆去作一個古玉知識的講座。由於博物館與地方文化教育部門有著密切的合作關係,一般不拒絕學校方面來的邀請。講座結束之後,她會趁機對賀蘭靜霆說校報想對做一個簡單的採訪。校報發行量只有幾百份,相信賀蘭靜霆不會介意。至於這個採訪會不會「不慎」被外報轉載,那就不好說了。

    經過幾道煩瑣的安全檢查,馮新華帶著皮皮進了庫房。

    隔著一排巨大的收藏櫃,他指了指不遠處的一道人影,低聲說:「他就在那裡,去吧。」

    不知為什麼,皮皮突然有點緊張。她沒有馬上移步,而是躲在柜子後面觀察了一下。

    從背影上看,賀蘭靜霆是個年輕人。外面那麼冷,他只穿著件質料很薄的亞麻襯衫,露出白皙的皮膚。個子有點瘦,卻不纖弱。他比皮皮見過的任何一個男人都乾淨,好像一塊被人摩挲多年的羊脂白玉那樣一塵不染。

    庫房由一組一組的藏櫃組成的。空間很大,當中空出一大塊地方,擺著古式的方桌和圈椅。四周散放著幾組式樣典雅、做工考究的螭紋沙發。賀蘭靜霆坐在一張靠窗的椅子上,手拿鉛筆,對著紅木茶几上的一隻雕花玉杯,在素描本上輕輕地勾勒著。茶几上除了玉杯,還放著一隻小號放大鏡和一隻雪茄菸大小的聚光電筒。

    驀然間,皮皮又聞到了早上那股深山木蕨的氣味。她怔了怔,發現賀蘭靜霆的脊背忽地一凜,迅速從口袋裡拿出一隻墨鏡戴在眼上,轉過身來,看著皮皮。

    不等他開口,皮皮趕緊說:

    「晚上好,賀蘭先生。今天的雪真大啊!是不?只怕是這裡百年以來最大的一場雪了!想不到會在這裡看見您。忘了介紹我自己,我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學生,您的仰慕者,對古玉非常著迷。」

    話說得太急,皮皮只覺唇乾舌燥,不禁看了看賀蘭靜霆的反應。

    賀蘭靜霆毫無反應。

    關皮皮暗暗地想,如果這人摘掉墨鏡,一定很好看,一定不會像現在這個樣子,詭異而陰騭,嘴角微微一勾,露出一抹似是而非的笑,半是挖苦,半是嘲弄。

    她覺得,她很難把這個人與本年度的「文化十大好新聞」聯繫起來。至少從採訪的角度來說,難度係數成幾何狀攀升,且不說這人究竟值不值得採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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