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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2:20:54 作者: 施定柔
吃了止吐藥,又在床上躺了兩個小時,皮皮覺得好多了。惦記著那份未完成的紀要,她拎著包,不顧奶奶的勸阻,坐地鐵回到報社。
她在電梯裡遇到了小衛,也就是政文部的女記者衛青檀。
「啊,青檀姐,你回來了?」
「感謝組織的關懷,我調回政文部了。皮皮,我找你幫忙,你能來我的辦公室坐一下嗎?」
除了羨慕記者這門職業,皮皮還羨慕記者們的生活方式:不用坐班。皮皮覺得當記者真是再理想不過的工作了。她天生好奇,又喜歡故事,可是並不是有了好奇心你就可以聽到有趣的故事,人家不會輕易講給你,除非你是記者。
「好啊!」
衛青檀身高一米七九,塊頭很大,不認識的人還以為她是打藍球的。不過,一向健康的衛青檀懷孕了,臉也成了綠的,但她精神很好:「皮皮,這個送給你!」
她從包里拿出一個小盒子遞給她,皮皮打開一看,是一個漂亮的綠松石手鐲。
「唉……這個,怎麼好意思呢?很貴重吧?」雖說記者群里就數青檀和皮皮的關係最好,但青檀總在外面跑,打交道的機會並不是很多,也沒有親近到互送禮物的份上。
「當然是免費得的。我有好幾個呢。記不記得上次我寫了一個報導,說有個綠松石加工廠,附近有個上好的寶石礦,卻沒有能力加工?」
「記得呀。」
「省里挺重視那篇報導的,給那個廠撥了幾百萬的貸款呢。」
「哦,賄賂啊?」皮皮笑著說。
「臨走時送的紀念品。原產地的東西都不貴,到了珠寶商那裡就翻倍了。」
「有事找我?」
「不是說你想當記者嗎?」
「是啊!」皮皮嗅到苗頭,頓時興奮了。
「是這樣。最近中央不是要弘揚傳統文化嗎?我有個採訪對象,準備做個專版。可是這人很神秘,聽說從來不見記者,也拒絕任何採訪。我有朋友在其它報社也打過他的主意,全都吃了閉門羹。」
「能不能先做個外圍採訪?比如採訪他的同事、同學、朋友、家屬什麼的。」皮皮想起了上周的新聞課作業,很高興自己能說出幾個專業詞彙。
「外圍採訪我已經做了一些。」衛青檀從桌上拿出一個文件夾,裡面有薄薄的幾張紙,還有一卷錄音帶,「他的資料很少。」
「為什麼?」皮皮問道,「他是錢鍾書啊?」據她所知,名人的資料一向很多,八卦的,緋聞的,到網上一Google,粉絲團里都能驚爆出一些內幕。
「他倒不是錢鍾書,不過他的老師宋屺在文物界的地位和錢鍾書一樣,被稱為『玉學泰斗』。宋屺去世之後,這個人被認為是玉器界崛起的新秀,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說的話和宋屺一樣有權威。」
文物?玉器?----這和皮皮的知識很不搭界啊。
「他叫賀蘭靜霆。古玉專家、鑑賞家、收藏家。這人深居簡出,只有一個頭銜:C城博物館資深顧問。」
皮皮笑道:「C城博物館?C城博物館不是就在這附近嗎?我假裝去參觀,可以冷不防拍他一張照片。」
「皮皮,未經本人同意而刊登照片,那是違法行為。還記不記得半年前有個很紅火的C市商報?只因為登了賀蘭靜霆的一張側影,就被他告到法庭。他請來全國最好的律師,上綱上線,究追猛打,將那報紙罰得一塌糊塗,差點倒閉了。」
這年頭窮人哪敢惹關司?皮皮吐了吐舌頭:「這樣的人,你還敢採訪啊?不怕惹麻煩啊?」
「所以我讓你去啊。一來你的目標小,可以混跡人群,對他偷偷地觀察;二來,你可以先設法軟化他,軟化得差不多了,我再出動。怎麼樣?我最近孕期反應特嚴重,天天吐,實在不能跑了。這篇報導我們聯合署名,認真寫,然後去參加今年文化部的『十大文化好新聞』競賽,如果得了獎,你就可以向社長磨嘰,讓他把你調到周末版,或者娛樂版,這樣你不就當上記者了?」
皮皮很激動地說:「真的嗎?真的可以這樣嗎?我真的可以轉成記者?」
俗話說,隔行如隔山。皮皮是新聞單位的秘書,雖也沾著「新聞」兩個字,工作性質與待遇都與記者相差甚遠。
「怎麼不行?又不是沒先例。何況,你現在不是也在修新聞專業的本科嗎?學歷資歷都有了,當然可以轉啦。那,你拿著我的相機,看好了,這是尼康的專業相機,鏡頭都是上萬塊錢的,你可得保管好了。我去找杜文光,讓他給你開個實習記者證。就說我身體不好,需要你在業餘時間給我幫幫忙,他肯定會答應的。你干是不干?如果不干我只好找小計了。」
「干!干!」
「行,你先看看資料吧。我知道的全在那兒了。對不起,你是不是用了香水?我得去吐了……媽呀,都三個月了,還是天天吐,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兒啊。」衛青檀捂著口,往門外衝去。
3
人生在世,想不留下什麼資料,太難了。
在皮皮生活的國度里,一個人的檔案記錄是從小學開始的。檔案里會有升學考試的成績,會有老師和學校的鑑定,會有文憑的證明、獎勵證書、體檢表格、入團入黨的申請,以及轉移組織關係的紀錄。如果你不幸犯了嚴重的錯誤,頁碼則會翻倍:會有事由和訴狀,會有證人口供,會有單位或法院的結論、處理意見、本人的申訴、檢查,等等,等等。
所以關皮皮就不明白了。
為什麼擅長寫調查報告的衛青檀竟然弄不到一份關於賀蘭靜霆的像樣資料。
文件夾里只有幾份從過期報紙和考古雜誌上複印下來採訪,關於宋屺的。只有一次專訪談到了賀蘭靜霆,看前後文的暗示,還是因為那年賀蘭靜霆成功地識別出一批即將當作仿製品出境的國家一級文物,成為當年文物界的頭條新聞。可賀蘭靜霆固執地拒絕採訪,為了給新聞界一個交待,宋屺才破例多提了他幾句。
正是這多提的幾句,給了皮皮一些蛛絲馬跡。
原來賀蘭靜霆從小跟著宋屺生活在琉璃廠,後來又跟他進了故宮博物院,幫他整理玉器,最後又跟著他住進北大,名為弟子實為養子。被國家表彰為「人民鑑賞家」的宋屺竟是個虔誠的居士,終身未婚,只收過兩個學生。大弟子早年車禍故去,二弟子倒是學業有成,可是分配工作不到一年,卻因「作風問題」被退了回來。那個年代,作風問題是大事兒。於是,二弟子背著處分被分配到一個窮鄉僻壤的中學教書,從此默默無聞直至鬱鬱而終。此事雖與宋屺無關,宋屺卻受了刺激,固執地認為弟子不教師之過也,愧為人師,發誓從此不再收任何學生。賀蘭靜霆便成了他唯一的衣缽傳人。
看完所有的資料後,皮皮終於明白為什麼賀蘭靜霆的資料那麼少。
他沒有上過學,一天也沒有。
C城並不很大,C城博物館也並不那麼有名,專業背景如此顯赫的賀蘭靜霆卻悄悄地選擇了在這裡定居,是韜晦之計嗎?
關皮皮靈機一動,撥了一個電話。
那邊,一個嬌滴滴的聲音:「皮皮呀。」
「佩佩,」難得天下第一忙的張小姐有空,皮皮趕緊長話短說,「你認得市博物館的人嗎?」
「等等,好像認得一個,我給你查查看。」不過五秒鐘,佩佩報了一個號碼,「你找他吧,就說是我叫你來的。他在保安室,叫馮新華。」
「嗯嗯,記下了,謝謝。」
「沒時間聊天,我正在採訪。再見。」
「哎----」
那邊的人風風火火地掛斷了電話。
皮皮拔通了那個號碼,是手機。
「喂,哪位?」
皮皮報了佩佩的名字,那人口氣明顯熱情了:「您找我有事嗎?」
「是這樣,您認識賀蘭靜霆先生嗎?」
「認識,不過不熟。他是顧問,白天很少來上班。」
「他通常是什麼時候在博物館?」
「晚上七點之後。」
「怎麼,你們這裡還有夜班啊?」
「嗯,博物館的很多藏品白天都在展覽,想做研究就只好晚上來咯。這裡好些研究員都是晚上上班的。」
「能介紹我和他認識嗎?」
「您是新聞單位的吧?」那人果然敏感。
「C城晚報。」
「沒戲,他從不接待記者。」
「馮大哥,你幫幫我,好不好?」皮皮嗲聲了。這一招她是從衛青檀那裡學來的。別看衛青檀人高馬大,聲如宏鍾,發起嗲來照樣能膩死人。
那人沉吟片刻,說:「這樣吧,今晚七點半你過來,我告訴你他在哪裡,你自己想辦法認識他吧。千萬別說是報社的,說了絕對沒戲了。」
「好的好的!謝謝大哥!」
放下電話,皮皮把上午堆積下來的例行工作趕緊做完,下了班,到樓下便利店買了一箱八寶粥,扛著它氣喘吁吁地坐地鐵、轉公汽、坐輪渡、再轉公汽,來到陶家麟的寢室。在全體男生愕然的目光中,皮皮像碼頭工人一樣將八寶粥從肩上御下來,掏出書放到桌上,揮汗四顧,對著微微發窘的家麟燦然一笑:
「家麟,書在這兒,我有事,得馬上走了。」
「吃了飯再走吧,什麼事那麼急?」
「我有採訪任務。可能已經晚了,得七點半以前趕到博物館。」皮皮把這話說得很響亮,故意讓全寢室的男生都聽見。私下裡,她總覺得像家麟那樣家世好、學業優秀的男生作了她這個走讀大專女生的男朋友,有點虧了。在外人眼裡,她再怎麼努力也是個T湖大學的,跟C城大學不般配。豈知宿舍里的男生根本不在乎這個,大家都在搶著喝八寶粥。
「需要我幫什麼忙嗎?」家麟問,拾起桌上的自行車鑰匙,「我送你去車站。」
「不用不用,你好好學習,我過幾天再來找你。」皮皮連連擺手,急匆匆地要走。
家麟還是執意送皮皮上了汽車。
兩人在車站裡等了十分鐘,家麟忽然問:「皮皮,為什麼每次你來,都走得那麼急?」
「呃----」
皮皮啞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