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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1 21:52:06 作者: 希夷
可她從未真正發過一次瘋,每次一拿起什麼東西,她就能意識到,這是用她的錢買的:花瓶五十塊,佛手蓮二十塊,桌布一百三十塊,一筆一筆她都記得清楚。她想,我為什麼要和錢過不去,且是自己的錢呢?這樣的次數多了,她就真的無需抄起某樣東西要摔,再用意念阻止,只要在腦海里演示一遍就好,時間快場面大,從發飆到收場也許不要一秒,每次還可以有不一樣的編排。
夜晚她又做夢了,又回到了她的學生時代。這次她回到的是初中,破舊的鐵柵欄,漫長的石階梯,爬到頂,是初三的教室,沿著紅磚砌的走廊走過去,左側全是破舊的門窗。第三間是她的教室,她看到許多熟悉的臉孔。那些在現實生活中再遇見,她肯定叫不出名字的人,在夢裡都活了,都有了名字,一個個寫在試卷上。對吧,初三總有考不完的試。郁玲覺得奇怪,我都三十歲了,為什麼還會回去念初中呢。她也坐在那裡,有人用筆頭戳她後背,一回頭,那人衝著她笑,郁玲把卷子遞了過去。
這樣的夢不計其數了,有時是考試場,有時是拐角的階梯,有時是單車棚,他偶爾會說幾句話,說什麼不記得了,但他會靠得很近,很自然的靠近,呼出的氣就在郁玲耳邊。每一次,那人都是這樣的笑,笑起來露出幾顆大白牙,眼神隨意而親昵。
郁玲醒來後,這些夢都記得。她其實有好多年不做這樣的夢了,畢竟懵懂無知的青春期離她也有點遠了。在她還願意上網查星座配對的年紀里,無意間看到一個解夢詞,大意是說如果你總是夢到一個人,在夢裡兩個人關係越親密融洽,那在現實生活里,兩人間怕是遠到不會再有交集了。
一語驚醒夢中人。
郁玲往後就不再做夢了,不再藉由那毫不現實的夢境來安慰自己。好像也成功了。可隔了幾年的這個晚上,那個十幾歲時認識的男生依然造訪夢境,就像他從未離開過,對一個三十歲女人而言,也真是一種悲哀。
郁玲開了燈,戴上眼鏡,床頭坐到天亮。所以開工是個好事情。何以解憂,唯有工作。
郁玲年後上班首要任務,就是設計本年度的KPI,這是她作為績效主管的主要工作。大企業里工作過的人對這都不陌生,翻譯成中文就是關鍵績效指標考核。一個人一個部門乃至一家公司的工作量最後都可以量化,依據各項事務不同的權重得出一個數值,這個數值的高低能決定員工們的工資和獎金。通常KPI的算法牽涉到公司的戰略年度目標,就這些目標及資源的配置,逐次分解下去,到部門、到每一個員工。
這也不是一個績效主管可以閉門造出的,郁玲天天都要跑去和各部門開會,買菜似的討價還價。她心裡清楚,大家對績效反感也不是今日才有的,晨星還處在不斷壯大發展的過程中,指標一年三變,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各個部門實際到手的獎金額。打交道還不到兩個月,各部門經理都有點頹了,指標分配時都在找各種理由,要壓低主要目標的權重數。
郁玲在世方人事部輪崗時,就最不喜歡這朝令夕改的績效工作,偏調到了晨星,就主管績效。上頭有新來的人事總監,底下有兩位入職不到半年的新人。那些本可以放下去的基礎工作,如今都得她親力親為、事事過問。
這新上任的人事總監叫何青,原是一家快消品行業巨頭的高級經理。負責薪酬的同事因是和郁玲一起從世方調過來的,私下裡跟她說過,年薪八十萬,若年底考核達成目標,再多加16%。郁玲瞄了一眼何總監的KPI初稿,其中一項就是要對晨星的組織架構來個大翻天。郁玲冷眼旁觀,心道怪不得這些天來,何總監不肯跟他們這些中基層打成一片,也不問問具體的人事工作,每天就跑和新來的聊天。
哦,話說回來,這何總監還兼著晨星戰略委員會的委員一職。兩個來晨星加起來都不到五十天的人,連下面的部門領導人都喚不齊全,滿腔滿腦的熱血,要高屋建瓴籌劃晨星的未來。
如果談得興奮了,何總監回來後會把他們都叫上,說開個小會。郁玲他們拿了筆記本去,想聊聊工作,畢竟有些事情是要總監過問總監出馬的。何總監沒讓他們開始,只講這一年人事部要如何的把結構再給壓下去,再扁平化些。若要最大程度的激發員工動力,必須減少中間領導層,由基層員工對自己的事務負責。她又說起她的原東家,即便一個只做基層事務的內勤,也能有十幾萬的年薪,基層穩定,一塊事務一塊鐵板,高層就能從閒雜瑣事中脫身,好一心一意布大局做大事。
郁玲他們幾個主管交換眼神,那意思是你又要裁員。她終究不是個幹大事的,沒這等搞戰略的韜晦。然後她就自己主管的工作插了句嘴,何總監說,你的KPI到了年中還要重做一回,畢竟承擔主體、架構的都變了。郁玲就問,那現在做什麼?還不如等到年中呢。我沒意見,那全公司的人都要重做一回,沒意見嗎?
郁玲和上司說話,歷來是這口氣,這也是她在世方幹了八年,始終升得不快的主因。何總監十分不悅,說,現在還是按原來方法做,上半年還要按原來的考核。
郁玲只能在心裡喊聲「操」,你現在就放風聲要變架構,無數人不知道自己何去何從,還有誰的關注點會在這份KPI上。還有到那時候,又要做新的KPI,又要進行半年的績效考核,還要裁員,超人都受不了你這等壓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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