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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1:04:11 作者: 瑞者
    然後,兩人便互相尋著喝酒的理由,由外頭的景致說到雅間裡的擺怖,再由雅間裡的擺飾,說到從窗前飛過的兒只蝶,飄過的幾片葉,但凡眼中所見,都是喝酒的理由。三壇酒快見底的時候,兩人也都有了七、八分醉意。

    桌上又斟滿了六杯酒,只是斟酒的手已有些抖,漏了不少在桌上。窗外窗內,再無什麼可說,尚香托著下巴,擰著眉苦想理由,奈何人已有些醉,腦中一陣陣地發暈,怎也想不出還有什麼是沒說到的。黃九爺哂巴著嘴,那扇子合攏在一處,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腦袋,突然一頓,嘿嘿地笑著拿起一杯酒,往尚香面前一伸,道:「這一杯,敬杜太守,他一生為民,死得著實冤枉。」

    尚香一震,醉意立時去了幾分,默默地接過酒杯,一口喝了下去。

    黃九爺也喝了一杯,身體晃了晃,似乎也有些暈了,好一會兒才又拿起一杯酒,道:

    「這一杯,敬昔日的豫州神童,可嘆他一身才華,終被埋沒,世間少一才子,卻多一個忍辱復仇的血性男兒,喝!」

    尚香又喝一杯,那酒的滋味,卻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第三杯,敬你。」

    尚香一怔,抬眼,正對黃九爺微笑著的臉,只是微笑,那雙眼是常居上位者應有的一雙眼,不漏半點心思,雖說尚香似乎覺得自己好像看到那雙眼裡隱隱有幾分敬佩,卻只當是自己看花了眼。黃九爺是通天之人,只怕早把他這些年的丁點事情打聽得一清二楚,不鄙夷便算是好的了。

    第三杯酒,比第一、二杯酒還苦。尚香喝了,便扔下了酒杯,將頭埋在了桌上,他醉了,所以,他輸了。黃家阿九,黃九爺,皇九子,無論是哪個身份,都是禁不得輸的。

    只能是他輸。

    黃九爺也扔下了酒杯,站起了身,搖搖晃晃著向門口走去,推開門時,卻又回過頭來,道:「杜太守清正愛民,天不知,民知,史冊之上,即便無法為之洗冤,亦自有通達明理之人,於他處稍作彌補,你……」

    尚香的肩動了動,卻沒有抬頭,仍舊趴伏在桌上。

    黃九爺打了個酒嗝,下面的話就咽進了肚子裡,轉頭晃悠著走了。

    聽得門響,尚香才緩緩地抬起了頭,扶著桌子走到窗前,窗外,已是日向西垂,沿河的蔥鬱籠上了一層金紅的光輝,越發的平靜祥和,河對岸,有炊煙裊裊,一派的和樂在人間。父親若在天有靈,必是欣慰於這份平靜與祥和。

    恍惚間,昔日一家人的歡聲笑語猶在耳旁,十幾年的飄零與忍辱,便似南柯一夢,夢醒了,推開窗,外面正值六月天,葉綠花榮,鳥鳴蝶舞,人間風景正好,人生風華正茂。

    他的人生,在才開始。有剛剛起步的事業,有一個值得他等待的人,有一個雖然不明朗卻定然幸福的明天。

    珍惜,他所要做的,僅此而已。

    李慕星這一去,去了整整一個夏季,秋季將至的時候,上和城裡發生了一件大事。

    黑寡婦嫁了。

    嫁得無聲無息,仿佛一夜間,杏肆酒坊就貼上了大紅的喜字,大紅的花轎從杏肆酒坊里出來的時候,才有人知道阮寡婦再嫁了。

    那花轎,從前門出來,繞著杏肆酒坊轉了一圈,又從前門進去了,竟又是倒插門的女婿。

    阮寡婦沒有請酒,街坊鄰里都不好去道賀,圍在杏肆酒坊外面一個個議論紛紛,不知道阮寡婦這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藥,便在這時,一頂頂官轎來了,後面跟著的是抬著喜禮的下人一箱又一箱,送進了杏肆灑坊里,隨行的官兵們將圍觀的人們趕到了一邊,官員們下了轎,紅袍的,紫袍的,普通百姓哪裡分得出他們的位階,只知道上和城的太守,他們的父母官,竟是最後走進杏肆酒坊里的。

    尚香是唯一收到喜帖的人,他不能不去,也不敢不去。穿了一身新做的衣裳,成為喜宴上唯一的平民百姓,來賀喜的官員們,卻沒有一個人敢輕看他,能以一身布衣而坐在新郎身邊的人,豈能得罪。

    喜宴上,滿耳都是賀辭,做官的人,到底跟一般百姓不同,不勸酒、不划拳,說出話來一套一套的,還都是說得好聽的。尚香不懂,以黃九爺的身份,怎麼能夠入贅杏肆酒坊,除非他放棄皇家的身份,可是如果他放棄了皇家的身份,又怎麼能得如此多的官員來賀喜。看著黃九爺滿臉喜慶地聽著官員們的賀辭,仿佛看著一團迷霧,皇家人,也有這樣的異類?

    於是,不到一天的工夫,整個上和城的人,都知道阮寡婦這一回嫁了個不得了的人物,杏肆酒坊里的酒,活的變得名蟲貝了起來,即便是最劣等的酒,也有人搶著買去,說是要沾一沾大人物的貴氣。

    三天後,阮寡婦與新婚的丈夫便雙雙離開了上和城,去向不明,而杏肆酒坊,被托給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商人--明軒,明管事,從這一天起,升級為明老闆,隱香齋也正式成為他名下的產業。

    這是尚香的名字第一次出現在上和城人們的耳中,設有人知道他曾經不過是上和南館裡一個低賤的男jì,人們的眼中,只看見他現在的風光。

    所以,當李慕星一臉風塵的再次回到上和城,一進城門,便滿耳都聽到了尚香的名字。他被嚇過一回,只當尚香又出了什麼事,竟連細問一句也不敢,當時就臉色蒼白連齊帶跑地到了隱香齋。

    隱香齋的生意,紅火得緊,小小一家店鋪里,除了麻姑,竟有三個夥計幫著,比李慕星離開前又多了一個,據說,阮寡婦之所以嫁了一個不得了的大人物,是因為她身上擦了隱香齋賣出的香粉,勾住了那個男人的魂,所以上和城中,只要是想嫁個如意郎君的女子,都要買隱香齋的香粉。

    麻姑這女掌柜也當得威風,指揮著三個夥計忙得不見空閒,一看見有人衝進來,不禁喊道:「沖什麼沖,沒見著人多麼,要買香粉,排隊,一個個來。」

    「明軒呢?明軒在哪裡?」

    李慕星也不管她是女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就問。

    「明老闆?他去跟人談生意了。」麻姑認出李慕星來,倒是枝李慕星過分白的臉色給嚇了一跳。

    「談生意?只是談生意?」

    「自然是談生意,李老闆,請你自重。」

    麻姑的手一直被李慕星抓在手裡,怎麼也掙不脫,不禁有了幾分怒色。

    李慕星「啊」了一聲,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唐突,連忙鬆開了手,道:「麻姑娘,抱歉,我失態了。」

    放下了心,李慕星轉過身慢慢走出隱香齋,這才往寶來商號走去,只是沒見著尚香,一時間還有些失魂落魄,剛才,真的差點嚇死他了,拍了拍胸口,笑自己沉不住氣。

    到了寶來商號,見到了錢季禮,把這次出去的一幹事宜全都交代好,已是快半夜了,李慕星送走了錢季禮,便禁不住又跑到了隱香齋,在隱香齋門外轉悠了好幾圈,趴在門fèng邊朝里看,一片漆黑,尚香顯然已經睡下了,明知道不該打擾尚香睡覺,可他還是忍不住想見尚香的心情。

    他這一走,又是數月,東奔西走沒個停歇的時候,雖說也擠出時間給尚香寫了幾封信,可尚香卻沒辦法給他回信,也不知尚香想不想他。

    真他媽的見鬼,他現在知道想一個人是什麼滋味了,那是歸心似箭啊,恨不能一天當做兩天用,儘快把事情都辦完。

    又在隱香齋門前轉了兩圈,李慕星靈機一動,繞到了後牆根,找來幾塊大石頭,疊在了一處,然後往石頭上一站,構著了牆緣,使盡了力氣爬了進去。

    天上月亮又圓又亮,照得天井裡一片清楚,李慕星一邊小心地看著腳下,努力不發出聲響,一邊摸進了尚香的屋子裡。

    窗戶都關著,屋裡比外面暗得多,伸手幾乎見不著五指,李慕星好一會兒才適應了黑暗,依著記憶里房間的擺飾,摸索著往床的方向走了過去。隱約中,可以看到床上一處隆起,李慕星在床邊坐下,伸出手想摸,指尖方觸及尚香的臉部便停住了。

    還是不要吵醒尚香的好,李慕星的臉上情不自禁地露出一抹笑。剛才指尖雖然只碰了一下,卻能感覺到那人體的溫熱。尚香沒事,真的沒事,現在就好好地睡在他面前,李慕星慢慢收回手,想要安撫一下自己狂跳的心,驀地手腕處一緊,接著一股大力傳來,把他扯了下去,一下子撲在尚香的身上。

    「笨蛋,怎麼這樣晚才來?」尚香的聲音在黑暗裡低低地響起,帶著磁性,將溫熱時氣息噴在了李慕星的耳垂處。

    「你、你沒睡?」李慕星吃了一驚,旋即心裡溫溫地一片暖和,熟悉的氣息讓他捨不得從尚香身上爬起來。

    「麻姑說你回來了,我想……你會來找我,便一直等著。」

    李慕星伸出手,想抱一抱尚香,驀地聞到尚香身上一陣沐浴後的清慡味道,便收回了手,吶吶地從尚香身上爬起來,道:「我……我忘了洗個澡再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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