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頁
2023-09-27 01:04:15 作者: 艾米
「他已經去了?」
「沒有,被我把他的衣服褲子旅行箱什麼的都藏了起來,他沒走成 ---- 」
她忍不住笑起來:「真有你的 ! 這也只有你才想得出來 --- 」
「想得出來有什麼用?自己把自己害了,早知如此真不該阻攔他的,就算他把絕食的學生吃個兩三個,也不干我的事。現在倒好,他覺得我讓他在那些聲援隊員面前丟了人,人家都去了,只有他沒去成,而且是因為脫得精赤條條沒衣服沒褲子才沒去成的,叫他有什麼臉面見人?現在他已經跟我徹底吹了。真沒想到,那麼多次風浪都沒掀翻我跟嚴謹這條船,結果卻被你家卓越掀翻在 --- 政治的泥坑裡了 --- 以前看那些電影 --- 什麼夫妻戀人因為政治見解不同分手 --- 總覺得是在編神話 --- 現在看來還真有那種事呢 --- 」
「你們也不是什麼政治見解不同,你只不過是怕他餓著了,」她安慰說,「過幾天他自然會回心轉意的 --- 」
「不會的了,他說了,他跟我不是一路人,我是自私庸俗的人,他是位卑未敢忘憂國的人,我是沒良心的人,他是良心未泯的人,好像我的良心就全被狗吃了一樣 --- 」姚小萍換上一種無所謂的口氣說,「吹了也好,免得我成天提心弔膽,擔心這擔心那的。他現在不過來吃飯了,我還少做好多菜,省了我好多力,也不覺得自己年紀大了,以後找個半老頭子,人家還擔心我嫌他年紀大呢 --- 」
她安慰了一陣,又向姚小萍討教治療小兒哭鬧的偏方,但姚小萍跟她那些鄰居的口吻一樣,說是她慣壞了的。她沒再多說,支吾了幾聲就結束了談話。
她跟黃海打電話時沒敢多說靖兒哭鬧的事,因為說了也沒用,他又沒帶過孩子,肯定沒有靈丹妙藥,白白讓他著急。她問了問他那邊的情況,他也說不出什麼來,好像消息挺閉塞的,一聽就知道成天呆在實驗室里,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洗聖賢瓶。她因為聽了他那番發動全社會不容易的理論,也覺得學cháo搞不出什麼名堂來,就不再擔心他因為她變頹廢了。
她全副精力對付兒子的「嬰兒cháo」,每天都在與疲勞作戰,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夠躺下睡一覺,但她的孩子絕不讓她實現這一願望,總要她抱著走進走出。她抱著走幾個小時,孩子就可以幾個小時不哭,但只要一停,孩子就哭起來了,真是比什麼都靈。有時孩子本來是睡著了的,只要一停,孩子就醒了,睜著眼等一會,如果她接著走,那就沒事。如果她居然停了不走了,那孩子就不得了啦,馬上大哭,就像受了多大委曲似的。
孩子不睡覺的時候,也得她抱著走動。她抱著孩子,邊走邊跟孩子說話,孩子乖得很,睜著兩隻明亮的大眼睛,聽她胡扯八道,很矜持地只聽不表態。但如果她坐下來,雖然仍然在跟孩子胡扯八道,而且扯的是同樣的內容,但孩子就像聽到了什麼荒謬言論一樣,眉頭一皺,就大哭起來,仿佛在說:「你胡扯些什麼呀 ! 推倒重來 ! 」
街坊鄰居都說是她慣壞了孩子,但他們也不知道在已經慣壞了的情況下該怎麼糾正,總是說她先就不該慣壞孩子,大有逼著她把孩子塞回肚子,再生一次,從頭養成良好習慣的趨勢。她對群眾的指點唯唯諾諾,不置可否,免得他們越說越來勁。但她內心裡總覺得這孩子是得了卓越的遺傳,很可能卓越小時候就是這樣的,哭泣是為了得到媽媽的重視,因為他的媽媽那時沒功夫管他。
有一天,她正渾渾噩噩地抱著孩子在臥室里踱步,她弟弟跑進來對她說:「姐,聽說天安門那裡打起來了 --- 」
「誰和誰打起來了?」
「解放軍和學生 --- 」
她不相信:「解放軍怎麼會和學生打起來?」
「是真的,是我們英語老師聽廣播說的,中國國際廣播電台,還有假?」
「也許你們英語老師聽錯了?」
「怎麼會呢?我們英語老師聽力好得很, VOA , BBC 都聽得懂 --- 。她說中央台也播了,人家播音員都穿著黑衣黑褲,帶頭默哀呢 --- 」
「中央台播了?怎麼沒聽爸媽說?」
「他們只知道看本地台的電視連續劇,怎麼會知道?」
她慌忙跑到父母單位去打電話,她很想先給黃海打,但見姚媽媽在身邊,只好先打了姚小萍的。過了一會,姚小萍來接電話,她問:「聽說 --- 天安門那邊 --- 出了事?」
「你才聽說?這邊早就傳開了,這兩天學生都跑鐵路上去扒鐵軌堵火車去了 --- 我看這回天下要大亂了 --- 。哎,前幾天這事好像都平伏下去了的,我還以為結束了呢 --- 怎麼突然一下鬧這麼嚴重了 --- 」
「是不是有些不法分子混進來搗亂?」
「誰知道?只知道我們這裡傳吼了,有人在現場錄了音 --- 複製了好多盤,到處分發,我也聽了 --- 」姚小萍把聲音壓低得幾乎聽不見了,「政府真的出動部隊了 --- 死傷很多人 --- 坦克在人身上碾來碾去 --- 外面還貼了好多照片 --- 嚇死人 --- 聽說香港那邊的電視天天放這個 --- 好多人從銀行往外取錢 --- 如果你在銀行有錢 --- 也趕快取出來吧 --- 」
她還是不敢相信:「不會吧?解放軍怎麼會 --- 跟學生鬧?誰不知道鎮壓學生運動的人從來沒有好結果?他們這樣做了 --- 不激起全世界的公憤?」
「公憤頂個屁用。不管你公憤還是母憤,都是嘴裡喊得快活 --- 也動不了誰一根汗毛 -- 。你公憤你的,政府之間要跟誰做生意是一樣的做 --- 」
她聽不下去了,焦急地說:「我不跟你說了,我要給黃海打電話,不知道他那邊怎麼樣了,你自己保重 --- 你要不要跟你媽媽講幾句?」
姚小萍知趣地說:「算了,不跟她講了,你告訴她別擔心就行了,如果這邊勢頭不對,我就躲你那邊去 --- 唉 --- 到了這種時候就覺得還是呆在鄉下好。」
她慌慌張張地給黃海打電話,號碼撥錯了好幾次,等到終於撥對了號碼的時候,卻怎麼也打不通,好像她電話上連著的是根糙繩子一樣。
艾米:至死不渝(109) 2008-03-19 05:06:09
石燕把孩子遞給姚媽媽抱著,自己去查看電話線,左查右查都沒發現問題,為保險起見,她又往姚小萍那裡打了個電話,是通的,她趕在對面拿起話筒之前掛掉了。然後她再給黃海打電話,還是打不通,無論是實驗室還是寢室都打不通。
她失聲痛哭起來,姚媽媽嚇得連聲問:「是不是萍兒她 --- 」
她連連搖頭,一把抱過孩子,抱得緊緊的。孩子好像知道此刻不是鬧騰的時候,很安靜地沒哭。她感覺黃海是出事了,他每次裝得那麼無動於衷,肯定是在騙她。像他那樣熱衷於社會調查的人,會不參加這麼重大的活動?不知道為什麼,她眼前全都是坦克在黃海身上碾過來碾過去的情景,可能是因為這一個細節特別可怕,而她每次最擔心最害怕的事,總是一件件發生了。
她又打了幾次電話,仍然是打不通。她只好往姚小萍那裡打電話求救,等姚小萍接了,她哭著把打不通黃海電話的事說了。姚小萍安慰說:「可能是電話線出問題了吧。你不是往寢室和實驗室都打過了嗎?都打不通吧?那剛好說明黃海沒出事 --- 而是電話線出了事,總不能說坦克 ---- 把整個 A 大全都給 --- 碾平了吧?」
她知道坦克碾平 A 大是不太可能的,但碾斷了電話線還是可能的吧?既然電話線都碾斷了,那人 ---- ?她哭著問:「你有沒有什麼辦法能知道他的消息?」
「也許你 --- 可以問問他的父母?」
「可是我沒有他父母的電話號碼 ---- 」
「黃海肯定有他父母的電話號碼 --- 」
她感覺抓住了一線希望,但馬上就破滅了:「如果能找到黃海要他父母的電話號碼,還用得著 --- 」
「其實你先就應該問黃海拿到他父母的電話號碼的 --- 既然你跟他有那層關係,怎麼不向他打聽他父母的電話號碼呢?早打聽在這裡,現在這種時候就用得上了 --- 」
她知道姚小萍也黔驢技窮了,不然不會這麼強詞奪理事後諸葛亮。她沒心思多說,匆匆結束了跟姚小萍的電話,又轉回去給黃海打電話,還是打不通。
她爸爸媽媽大概是聽了她弟弟播報的新聞,都找到單位來了,見她滿面淚痕,嚇得要命,連問:「怎麼啦?怎麼啦?是 --- 小卓出事了嗎?」
她到這時才想起卓越來,但她覺得他不會出事,因為 D 市離北京遠得很,姚小萍又安然無恙,卓越肯定沒事。她搖搖頭,他們又問:「那 --- 小姚她沒事吧?」
「沒事 --- 」
她父母想不出別的人來問了,只催她回家。她顧不得許多,徑直問她父母:「你們知道不知道上次來看我的那個同學 --- 他家裡的電話號碼?」
「哪個同學?」
「黃海 --- 就是上次你們叫他到 D 市送年貨給我的那個 --- 」
她父母都不解:「我們沒叫誰送年貨到你那裡呀 ! 你說你回來坐月子,我們就都留在這裡等你回來吃 --- 」
「就是那個 --- 上次來看過我 --- 和靖兒 ---- 你們還留他吃了午飯的那個 --- 就是那個臉上有點 --- 」她見她父母的表情顯示出他們已經對上號了,就問,「他父母都是『洞洞』的職工,你們有沒有他們單位的號碼?」
「只要是『洞洞』的單位,應該都有號碼,都在那邊那個本子上 --- 」
她明知道黃海的父母晚上不會在單位上班,但她想也許他們正跟她一樣,在單位給兒子打電話呢?她找出了黃海父母單位的號碼,打了個電話過去,但沒人接。她連續撥打了好幾遍,始終沒人接。她只好放下了電話,抱起孩子,衝出辦公室,衝進夜幕。其它人莫明其妙,都跟著她衝進夜幕。
回到家,她就把孩子用背帶背在身上,綑紮好了,走到她媽媽房間說:「媽,把你車鑰匙借我用一下 --- 」
她媽驚呆了:「這麼晚了,你要到哪裡去?」
「我去我那個同學家,看看他爸媽有沒有他的消息 --- 」
她媽媽不肯給她鑰匙:「你真是瘋了 ! 天又黑,路又不好走,還那麼遠,你背著個孩子,又好久沒騎車了,你想去 --- 討死啊?等明天他爸媽上班了再打個電話問問不行?」
她執意要去,她媽媽死不給她鑰匙,兩人僵持不下。她賭氣背著孩子往外走:「你不給我鑰匙,我自己走過去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