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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1:04:15 作者: 艾米
「你覺得我應該 ---- 把他接到 -- 洞洞拐來?」
他沉默了一會,說:「我知道他可能不會願意到『洞洞拐』去,但是我覺得 --- 他應該脫離這個運動 ---- 不然很難說會是什麼結果 --- 。他的導師我知道,我還知道其它一些學生領袖,包括他們背後的那些 --- 諸葛亮 --- 我說不清 --- 總覺得好像人人都有各自的目的 --- 都想利用這件事達到自己的政治目的 --- 也可能我多慮了 --- 也可能最後不過就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 人人都沒撈到什麼 --- 但是從你講的這件事來看 --- 很容易就搞得無法控制 --- 這麼混戰一通 --- 也有可能出人命 ---- 卓老師叫大家不要跟公安的人發生正面衝突是對的 --- 問題是到時候大家頭腦一熱 --- 他就控制不了啦 --- 」
她聽了個半懂不懂,不過既然黃海對卓越來她家養傷沒意見,她就放心多了。第二天,她沒跟車去 D 市,一來她帶著個吃奶的孩子不方便,二來車上也沒那麼多空位子。她想先給卓越打個招呼,免得他到時把他們的婚姻矛盾都暴露給她爸爸了,但他在住院,她沒辦法找到他接電話。白天在父母單位打電話又不好多說,外面又沒有付費的長途電話打,只好聽天由命了。她想卓越是個愛面子的人,應該不會把他們的婚姻矛盾告訴她爸爸。
她爸爸去了一趟 D 市,空手而回,說卓越不肯到「洞洞拐」來養傷,因為他要給學生上課,還有很多重要的事要辦,走不開。
她得知這個消息,不知為什麼竟鬆了一口氣。但她爸爸後面說的話,又讓她覺得自己皮袍子下的「小」被榨出來了。她爸爸說卓越很關心他們母子,問長問短,聽了兒子的小故事,激動得眼淚都流下來了,連說一有機會就來看他們,還讓她爸爸帶回來一些錢,其中有他媽媽和姜阿姨過年時給的紅包,說本來想兒子滿月的時候親手塞在兒子手裡的,現在看來一時半會塞不成,就請姥爺帶給他們了。
她問:「他 --- 到底傷得 --- 重不重?」
「還好。」
她不知道是真的「還好」,還是她爸爸在騙她。吃飯的時候,她爸爸長篇大論地向他們描述卓越的英勇行為,說 D 市那幾個被他救了的人都守在醫院照顧他,還有從 M 縣那邊跟過來看他的人,醫院上上下下都把他當捨己救人的英雄看待,聽說記者都來採訪了他。她爸爸講得繪聲繪色,仿佛卓越救人的時候她爸就一直貓在旁邊作記錄一樣。
她爸爸講完了,總結說:「這孩子第一次上我們家我就看出他不一般,有出息 --- 」
她弟弟得意地說:「我說卓哥會參加的吧?你們不信 --- 」
只有她媽還在抱怨:「要這個出息幹什麼?如果落下殘疾,還不是該我燕兒吃苦?當了爹的人了,做事不想想愛人和孩子 --- 」
她爸爸說:「他救的那些人,不也是一家家的孩子?還不都是有父母的,人家父母不知道多感謝小卓呢 --- 」
他弟弟搶著問:「姐,卓哥有沒有把那些公安的打趴下幾個?」
她悶聲回答說:「我又不在跟前,我怎麼知道?」
她爸爸說:「一聽就知道你不懂策略,公安的你怎麼能打趴下幾個?你不要命了?這次如果不是小卓力挽狂瀾,不知道會鬧得怎麼收場 --- 」
她媽媽說:「我不管別人家的孩子怎麼樣,我只要我家的孩子不出事。燕兒,你給我打個電話給小卓,叫他從此以後不許參與這些危險 活動 --- 」
她辯解說:「他又不是小孩子,我說叫他不參加他就不參加?」
她媽教她使個招:「你就跟他說,請你看在我們娘倆的份上,再不要參加這些危險活動了。如果你還要參加,我跟你離婚 ! 」
艾米:至死不渝(107) 2008-03-16 06:54:34
石燕決定還是給卓越打個電話,一方面是媽媽問起來好有個交待,另一方面也想把黃海的意思轉達一下,最重要的是,卓越畢竟是靖兒的爸爸,現在又受了傷,雖然她爸爸已經代表她去 D 市看了卓越,但她自己如果一聲不吭好像也說不過去。
但她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她媽媽幫她設計的那些話,她肯定是不會說的。她跟卓越的關係,從來就沒有達到過說那話的程度。人家那些女孩子,至少還被人死乞白賴地追過一段,至少還在婚前享受過一段頤指氣使的權利,雖然結婚之後丈夫可能從奴隸變成了將軍,但那將軍也就統帥著一個兵,兵要是起來造反,說個離婚至少還能嚇唬嚇唬將軍,本來就只一個兵,如果連這一個兵也跑了,將軍還統領個誰?
而她呢?從一開始就是受制於卓越,他對她根本沒有死乞白賴過,他從來沒給她頤指氣使的機會,一向就是他說了算。他想叫她留校,她就留了校;他想跟她到「洞洞拐」來,他就跟了來;他想干那事,就干成了;他想有孩子,她就有了孩子;他想讓他們的關係合法化,他就搞到了結婚證。就算他現在還在追求階段,她都沒本事用「吹台」嚇得他不去參加那些活動,因為他早就說了,他是不會為了女人影響他的事業的。
不過她最後還是決定把她媽媽教的話用上,不指望能阻攔卓越參加那些活動,但說不定可以賺他一句「離就離,你以為我怕離?」之類的話。她覺得自己真是卑鄙得可以,但好像有股潛在的動力,衝擊著她去這樣卑鄙一回。
她打聽到卓越回了師院,就往他住的地方打了個電話,當門房上樓去叫他的時候,她竟然心慌意亂起來,好像在做賊一樣,連呆會怎麼開始她那卑鄙的談話都不知道了,心理上已經進入了束手待斃的狀態。
卓越一拿起電話,就熟人熟路地叫道:「燕兒,你還好吧?好想你們 ! 」
一捶定音 ! 還是老規矩 ,他一句話就把什麼事都敲定了。她本來打算把談話定位在普通朋友或者分手夫妻的位置上的,但被他這麼一叫一抒情,普通朋友分手夫妻一邊滑掉一隻腳,跌進「普通夫妻」的羅網裡去了。她垂死掙扎了一陣,還是沒辦法把她媽媽教的話說出來,只問:「你的傷 --- 沒事吧?」
「沒事,都是皮肉傷。真是太感謝你了,還叫爸爸跑這麼老遠來看我。我留他多玩幾天,他也不肯,一定要跟車回去,我那時行動不便,沒能陪他到處逛逛 --- 」
她發現他還是那樣,叫「爸爸」叫得沒一絲躊躇,如果不是他父親英年早逝,她還以為他在說他自己的爸爸呢。她對他的媽媽,總是很難叫出一聲「媽媽」來,那種難度,完全像是一種語言障礙,是發音技術問題,就像她教的那些學生發不出「 thank you 」里「 th 」那個夾舌音一樣,要麼舌頭伸不出來,要麼就是舌頭伸出來被牙齒死咬住,沒法讓氣流衝出來,所以他們總是拿「三」或者「丹」來代替。
她卑鄙不下去,只好把媽媽抬出來做替罪羊:「我媽說 ---- 我媽媽她 --- 她挺擔心你的 --- 她說 --- 她叫我轉告你 --- 別參加那些危險的 --- 活動 --- 免得出了事 --- 你媽媽會擔心 --- 」
她「我媽媽」「你媽媽」地糾纏了一陣,感覺效果不好,有點適得其反,本來是想既把關心的意思表達到,又把「普通朋友」或者「分手夫妻」的立場表達出來的,但被她這麼「我媽媽」「你媽媽」地一扯,反而起到了鞏固兩家親戚關係的作用,有種「石親家關心喬親家」的感覺。
他果然是這樣理解的,感激而不涕零地說:「你替我謝謝媽媽,叫她別擔心,我沒事的,這次是因為下面的群眾剛發動起來,需要我過去給他們掌一下舵,我已經叫他們注意不要讓那些勞改釋放犯之類的雜質混進隊伍里來,以後不會發生這種事了的 --- 」他把 M 縣發生的事講了一下,臨了突然冒出一句,「如果你在 D 市就好了 --- 」
她以為他要訴說思念了,很有點尷尬,連忙來穩住自己,生怕被他七思念八不思念地打動了,結果卻聽他說:「如果你在 D 市的話,我們可以把黃海叫過來,幫我們發動鋼廠的工人參加這次運動 --- 」
她一驚,正色道:「你這是什麼意思?黃海都已經結婚了,你怎麼還在疑神疑鬼的?」
「我不是疑神疑鬼,」他很坦然地說,「我只是想利用他對你的那點意思,讓他為我們的事業做點貢獻。你知道我這個人的,不會為了一個女人就影響事業。再說我知道你跟他沒什麼,他是有那個意思,但你不會。在這一點上,我對你是有把握的,如果他沒結婚,他這麼追你興許還能打動你。但他既然結婚了,而且娶了那麼一個人,你就不會做傻事了。我不是說你不會背叛我,而是說你不會跟一個精神病人搶她的丈夫,搶她唯一的精神寄託,你的道德觀絕對不會低到那種地步 --- 」
她感覺耳朵發起燒來,心裡七上八下的,不知道他是真的過高估計她的道德觀,還是知道了她跟黃海的事,在那裡諷刺她。她趕快撇開女人談事業:「黃海能幫你什麼忙?」
「他以前在這裡搞過社會調查,有一定的群眾基礎,如果現在由他去發動工人,效果肯定比我們去要好 --- 」
「你們 --- 發動工人幹什麼?」
「光靠學生是搞不成事的,學生只能起個火種的作用,起個宣傳機的作用,喚醒那些沉睡的民眾,但真正大捶定音的,還是工人 --- 」
她只覺得好像在看一部革命電影,他就是影片裡的男主角,說的話都有點像台詞,但她不是裡面的女主角,而是一個半路開始看電影的小孩子,摸頭不是腦的,恨不得有個人能讓她扯住袖子問一問「好人壞人?」。她問:「為什麼工人可以 --- 定音?」
他呵呵笑了幾聲,指點說:「你想想啊,學生能用什麼威脅政府?罷課?雖然學生大面積罷課的話,政府臉上不好看,但也就是臉上不好看而已,不會影響國家的經濟命脈。一個國家只要經濟不倒,別人就拿它沒辦法。所以如果你想用罷課來迫使政府讓步,那你就等到下輩子去吧 ! 但如果全國的工人都起來罷工 --- 那就不同了。還不說全國的工人,只要一個關鍵工業的工人總罷工就成。比如電力工人,真要是全國的電力工人起來罷工,我保證要不了一星期這事就成功了 --- 現在離了電誰能過日子?」
她一下想到政治課學的那些東西上去了,好像老師也說過,那什麼五四運動,雖然是學生發起的,最後也是因為工農大眾的參與才成功的,但具體是成了什麼樣的功,她記不清了。看來真是老了,以前橫流倒背的東西,現在都忘記得差不多了,只記得一「五四」,一「五卅」,一個成功了,一個失敗了。失敗的那個死了很多人,被稱為「慘案」,但成功的那個,她想不起成功的標誌是什麼了,是把誰趕下台了嗎?還是把個什麼條約廢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