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三零章 觀音捲軸(二)
2023-09-27 00:55:46 作者: 弱顏
因為來往的次數多了,荀卿染和淨宜師太出乎眾人意料地交好起來。淨宜師太喜歡荀卿染從不以地位驕人,荀卿染則對淨宜師太清淡的性子十分欣賞,而且又十分博學,不僅是佛學,淨宜師太對琴棋書畫也都頗有研究。因此有的時候荀卿染過來,和淨宜師太一起下盤棋,聽聽她講經,總能頗多受益。兩人如今,卻是亦師亦友。
「那就打擾了。」荀卿染起身,跟隨淨宜師太往地藏庵後面走去。
地藏庵後面靠山,山下另有粉白的牆壁圍成一個院落。小小的院落內,一條青石甬路直通上房,天井內並無別的陳設,只有兩叢修竹。
「這是是貧尼書房,都是貧尼自己打理。」淨宜師太向荀卿染道。
進到房內,荀卿染游目四顧,只見屋內中央一條梨花木的長桌,桌上俱是書畫捲軸並文房四寶,靠牆的書架上更滿是書籍,牆壁上也掛滿了書畫,靠西牆一張矮榻,上面只放置了簡單的臥具。所有陳設疏密有致,雜而不亂,飽讀詩書的大儒的書房也不過如此。
「師太藏書甚多。」荀卿染笑道。
淨宜師太就請荀卿染在桌案前坐下,轉過身去,將窗戶打開。
荀卿染這才注意到臨窗的小几上,擺著兩隻青瓷花盆,盆內種植茶花。如果只是茶花還不能讓她如此驚訝,讓她驚訝的是已經是初秋天氣,這兩盆茶花竟在盛放,每一朵都有小兒的臉那般大小。一盆是白色花瓣,間有紅絲,是抓破美人臉,另一盆則是赤丹,紅艷如火。
「師太這裡竟然還有如此名品。」荀卿染不由贊道。
「是從前一位施主所贈。」淨宜師太道。
「不知師太施了什麼妙法,竟然令茶花在此時開花?」
「並沒什麼妙法,不過是細心照顧罷了,誰知它竟能在此時開花,許是此地地氣的緣故。」淨宜師太道,似乎不願多說。
荀卿染也不便多問。
「夫人稍坐,貧尼去取水烹茶。這裡書畫,有些還可一觀,夫人請隨意。」淨宜師太說著,提了水壺出去。
因為在潁川老家時見識過家中的藏書閣,荀卿染此時看淨宜師太的藏書,也不過了了,就揀著桌案上的書畫看了起來。荀卿染慢慢翻檢著,見一個檀木長匣,上面的花紋有些斑駁,卻頗為雅致,就揀了起來。打開木匣,裡面卻是一副捲軸。別的捲軸都是散放,唯有這個卻珍藏在木匣內。
捲軸的宣紙略微有些發黃,顯是有了些年頭。荀卿染想了想,取出捲軸,慢慢打開,寶相莊嚴、祥雲裊裊、衣帶飄飛,卻是一副四菩薩駕雲圖。
最前面一個一身白衣,正是觀音大士。荀卿染只覺得眼角微跳,畫中觀音捻指微笑,氣度仿若空谷幽蘭,卻不是常見的觀音大士眾生相。若不是這畫卷明顯年代不對,她幾乎以為是有人照著她的樣子畫的觀音。
荀卿染出了片刻的神,便俯下身去,仔細辨認畫上的印章。畫上有兩枚印章,可是卻模糊不清,不是因為年代久遠,更像是被人故意磨削了去,根本分辯不出作畫的年月和作畫人的名姓。
「夫人?」荀卿染正在怔忪間,淨宜師太提著水從外回來,叫了一聲,荀卿染才回過神來。
「師太,這幅畫,可否告訴我來歷,這畫中人,又是誰?」荀卿染問道。
淨宜師太看了看那副畫,卻並不急於做答,反而慢條斯理地替荀卿染烹茶。
荀卿染急切間問出口,也覺得有些失態。淨宜師太既然讓她看到了捲軸,那麼自會告訴她答案,她不該如此著急。
這麼想著,荀卿染便心平氣和,又坐了下來,卻不由得再次打量淨宜師太。
淨宜師太的一身緇衣僧帽,少言寡語,使人忽略了淨宜師太的容貌。就是荀卿染,平常也只覺得淨宜師太的相貌屬於頗為耐看那一類的,現在仔細去看,淨宜師太雖已界中年,但卻面色如玉,雖一派莊嚴,但眉目之間的風韻亦頗為動人,可見年輕時定是也是絕色的美人。
淨宜師太對荀卿染的注視並不以為意,泡了茶奉上,見荀卿染已經毫無方才的急切,從容地品著香茶,不覺暗暗點頭。
「夫人想是看過了畫上的落款,這作畫的是什麼人,貧尼也並不知曉。」淨宜師太開口道。
「那印章雖模糊不清,但是憑師太的書畫上的造詣,兩相對照,也不能知道作畫人是誰嗎?」荀卿染見淨宜師太開口,忙問道。
淨宜師太笑了笑,「夫人誤會了,貧尼說不知作畫人是誰,實在是作畫的人名不見經傳,不過是一畫工爾。」
荀卿染拿了畫卷,指給淨宜師太看,「師太,我雖不敢說懂畫,但是能畫到這種程度,不說別的,只說用色,這畫工的造詣,就不會是無名之人。」
淨宜師太輕輕嘆了口氣,「也不可一概而論。縱觀天下,不少名不符實,自然也有淹沒無聞的。」
「師太讓我瞧見這畫卷,為何又不肯實言相告?」荀卿染問。
淨宜師太靜默半晌,才道,「貧尼是真的不知道作畫的人的姓名。」
「那這畫中的觀世音菩薩,可是有什麼來歷,莫非是照著什麼人畫的,師太可知那人是誰?」荀卿染指著畫中的觀音問道。
「這個貧尼到是知道一些,不過也只是傳聞,不足採信。」
「我與師太也不過閒聊,師太就當講古,我也當做閒話來聽。」荀卿染道。
「夫人猜的沒錯,這觀音卻是照著真人畫的。」 淨宜師太抿了一口香茶,這才緩緩道來。
本朝有一戶姓顏的人家,據說是書聖顏真卿的後人,不僅家資豪富,而且頗有文名,近四代中就出了三位內閣大學士。
「顏家前幾代有位家主,最喜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的詩句,因此特意建造了一座園子,遍種楓樹。十年、百年、數代清貴,楓樹成蔭。誰又想到,旦夕間就灰飛煙滅,物是人非了那。」淨宜師太的語氣中滿是惆悵。
「是發生了什麼禍事?」荀卿染小心地問道。
「二十幾年前,顏家傳到那一代的家主書畫雙絕,卻懶於仕途,不過他交遊廣闊,最喜寄情山水之間。依次外出,他帶回來一個年輕的畫工,並留在家中,說請來刻年畫,卻待之如上賓,這年畫一刻,就刻到了年末、又到了第二年。」
淨宜師太說到這,又停下來,注目遠方,眸子中一片幽深的靜謐,卻又似乎正翻滾著驚濤駭浪。
荀卿染並不催促,只靜靜地等待。
良久淨宜師太才又開口,「接下來的事情,預料之外,卻也在情理之中。……」
家主有正當豆蔻年華的女兒,不僅美貌無雙,更有才女之名,畫工一見傾心,從此畫筆下就再沒有別的事物,全都是她。家主震怒,攆了那畫工出去。誰知道轉眼就大禍臨頭,那家主以謀反罪被拿入大牢,家產抄沒,全家也被緝拿入獄。
「那後來如何了?」荀卿染問。
「家主被賜死,族人死了大半。剩下的,全被籍沒為奴發到邊關。」
天翻地覆、家破人亡,不過寥寥幾句就說盡了,但卻足足用了約半個時辰,這其中的沉重……,荀卿染看了眼淨宜師太,又問,「那女孩後來如何?」
「……抄家那天,她……正好發了脾氣,偷偷出門,竟避過了那場禍事,那之後,就不知所終了。」
「這畫又是如何落入師太的手裡?」
「夫人知道,貧尼是獲赦的罪徒。這幅畫,就是貧尼還是罪徒時,一個同伴臨終前交給貧尼的。貧尼方才說的這故事,也是出自她的口中。」
荀卿染默然無語,半晌才問,「師太說的同伴,是那女子的什麼人?」
「她們是堂姐妹。」淨宜師太道。
「那位女子的姓名,師太可否告知。」荀卿染問。
「似乎小字叫做卿卿。時日太久了,貧尼已經記不得了。」淨宜師太道,眉宇間有些倦意。
荀卿染細心地將捲軸捲起,復又放入木匣中收好。她沒有提出要這畫卷,連借去再看看的要求都沒有提。因為,那捲軸的邊角,多有磨損,顯是有人常常打開觀看,而畫卷上,跟在觀音身後的文殊師利菩薩,如果去了眉目間的稚氣,再長了二十幾年,分明就是身邊這位淨宜師太的模樣。
荀卿染站起身告辭,「今天打擾師太太久了。」
淨宜師太也跟著起身,送荀卿染到門口。
「夫人,請恕貧尼魯莽。前些日子夫人吩咐貧尼庵中給令堂做法事道場,卻忘了將尊諱賜下來。」
平西鎮這些官員家眷,出身背景,其實是沒有秘密的,但是卻也無法探知她荀卿染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
「師太只寫趙氏就是了,其他的,說來慚愧。」
再尋常不過的一個姓氏,是荀卿染姐弟的生母唯一留下來的。至於她的名字和來歷,荀府中從沒有人說起過。不對,有人提過,是周嬤嬤,她曾說過兩人的生母「不過幾兩銀子買來的」。
「姓趙,沒有名字。」淨宜師太低聲喃喃自語,臉上的表情十分複雜,似乎是失望,又像是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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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今天還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