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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0:32:36 作者: 燕尾桃花
院中一片哭聲,薛琅被兩萬安西軍的犧牲壓得喘不過氣來。
報給朝廷的兩萬的數字背後,是兩萬個要經受傷痛的家庭。
是年邁的耶娘失去了兒子。
是繾綣的妻子失去了丈夫。
是稚嫩的兒女失去了阿耶。
是整個大盛失去了兩萬好兒郎。
這些悲傷並不能隨著時間的消亡而變淡,它將成為每個人一生中最大、最不可抹去的遺憾。
罪魁禍首,決不可放過。
然他作為主將,卻最為清楚,戰前打探消息,絕不會只派一人,至少一隊十二人,結成編隊,配合而行。便是少了趙勇一人,餘下十一人也不會亂了方寸。
那十一人都未能及時將信送達,皆因為,當夜忽然下了暴雨。
暴雨掩蓋了突厥人由遠而近的聲音,也令信鴿、硝煙與焰火等傳信手段失靈。
自是還有旁的法子,然時間已來不及。
突厥人的先鋒忽到跟前,先將安西軍的前探斬殺,並非難事。
據他後來知曉,當時還有一人拼死將信傳給了一個龜茲兒郎,那兒郎在接力送信途中被突厥人一箭射中。鮮活的生命停留在他永遠的二十二歲,獨留他瞎眼的老娘孤獨存活於世。
然那大雨本身便是警醒。
崔將軍一定快速做了許多部署,否則以兩萬安西軍對陣五萬突厥人,在那般惡劣前提下,崔將軍絕不可能帶人將突厥人趕出龜茲,並一直追到崑崙山仙女峰另一側。
趙勇當時臨陣脫逃,有違軍令,罪不可恕。
然那般戰場,多去一個人,也不過是多死了一個人。
他長長喘了一口氣,方冷聲道:「趙勇,你雖無臨陣脫逃之意,卻有臨陣脫逃之行。按律當斬,你可知?」
趙勇決然看著薛琅,「我知,請大都護判我死罪。我等這一日,已經足足等了五年。」
院中的婦孺們哭聲更甚,齊齊往前湧來,跪倒一大片,紛紛哭求道:「莫殺趙公,他是好人,他是好人啊。我等不被大盛承認的胡族遺孀,這些年皆是趙公在照顧……」
大盛有律,邊境複雜,平民可與胡地通婚,駐軍卻不成。
然冷冰冰的律法又怎能抵住火熱的人心。
安西軍戰死後,朝廷的撫恤銀自是要發放給其大盛的父母妻兒。在西域有了家室的,不為朝廷承認,那撫恤銀,沒有一錢能到這些胡女手中。
無論在何處,女子既不可入仕,非貴胄名下難有恆產。尤其是貧苦女子頂著門戶,更比男子不知難出多少倍。
婦人們一邊哭求,一邊不停歇地磕著頭,不過幾下額上皆現了傷。
嘉柔依然呆呆靠在那樹樁子上,直到見薛琅又要發話,終於站起身,到了趙勇身畔。
薛琅沉默地看著她,半晌方道:「你可有話要說?」
趙勇一動不動跪在那處,抬首看著嘉柔,愴然道:「阿柔,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崔夫人,對不起崔氏滿門……」
她心中洶湧,喉間哽得說不出話。
她久久方開口:「趙世伯,你若了解阿耶,便會知曉,他多麼欣慰你還活著。安西軍但凡有一人活著,安西軍的英魂便未滅。」
趙勇聞言,嘶聲裂肺哭嚎驟然而起:「我有罪,我罪不可恕,我對不起你們……崔將軍,潘永年,趙大拿,李二牛,孫如海,張旺年……」
那些昔日戰友的名字牢牢記在他心裡,沒有一個忘懷,這些名字在無數的夜裡伴著他入睡,又頻頻令他驚醒。
他哭得力竭,聲音漸弱,薛琅方道:「先安西軍近衛趙勇,戰前臨陣脫逃,按律當斬。念其未影響整個戰勢,且連續數年有悔過之舉,死罪可免,活罪難饒……」
他頓了頓,看向王懷安:「多少軍棍,可去命一條?」
「體壯之人,堪抵四十棍;體弱者,二十便已死。」
王懷安話畢,不由擔憂地看向趙勇。
趙勇在戰時已傷了腿,這些年又這般勞累,全然稱不上體壯,只怕最多二十五棍便要嗚呼哀哉。
薛琅揚聲道:「罰五十軍棍,監外行刑。明日刑二十,此後每半月刑十,直到刑畢。趙勇,你可伏法?」
趙勇聽罷,只覺恍惚中又多了幾分清明,如一場大夢將醒,雖痛苦卻又幾分重獲磊落的輕鬆。
他將額頭深深抵在冰冷的地上,「罪人趙勇,甘願伏法!」
—
初冬晌午的龜茲城已緩緩吹著冷風。
趙勇被兵卒們先一步帶回客棧,監管其不可外出,直至第二日午時行刑,由兵卒直接押去都護府。
軍服買賣暫緩,不做商議。
婦人們也漸次散去。
嘉柔沉默地出了巷道,騎上大力在路口仿徨了一陣,方選了往城裡的路。
昏黃的日頭照在她身上,憑空多了幾許迷茫與沉靜。
薛琅的眸光久久落在那個十七歲逃家的少女身上,直到身畔的魏七郎喚了一聲「表兄」,他方道:「去……陪陪她吧。」
魏七郎便點點頭,騎上馬追過去,卻不知該同她說些什麼。
大力走得慢,他也慢慢與她並行,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先開口,「櫻桃在安家的馬場,最初那半年總是後腿無力,每每撒尿便會尿它自己一腿。二舅父總會幫它清洗乾淨。他說,馬性高潔,乃靈畜中的君子。君子,不該活的那般窘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