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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0:32:36 作者: 燕尾桃花
嘉柔上回住進來時,便知曉這是極好的一間房舍。
然她卻莫名地有些心緒難安。
房中的火盆熱得讓人心生煩躁,她坐起身, 隨意綁了髮髻, 攏上披風, 靜靜打開了房門。
疾風已住, 秋末的第一場雪還在無聲無息飄落。短短几個時辰, 竟已漫過腳腕。雪上皆是腳印, 是不久前最後一批從將軍營舍中離去的將士留下。
薛琅房中的燈燭還亮著, 他伏案的身影久久印在窗紙上。
嘉柔從不知武將也是這般勞累。
原來他們並不是只需練兵與衝殺。
還有很多伏案俗務要占用更多的歇息時間。
王懷安端著一個紅漆盤從裡頭出來, 瞧見她,便快快往前行了幾步,方低聲問道:「潘夫子怎地還未歇息?」
她看著紅漆盤裡盛著的一隻空瓷碗, 碗底里一點汁水如漆。
她探手兩指提起碗沿,湊在鼻端一嗅。
苦的。
不是醒酒湯, 竟是湯藥。
「這是薛琅喝的藥?他怎地了?」
王懷安忖了忖, 方低聲道:「將軍此前征戰受傷留下些病根, 天寒時會發作, 骨頭跟針扎似的疼,少不得要服兩劑藥。」
嘉柔一怔, 她竟不知薛琅舊疾發作。
在整個宴席上, 甚至回到都護府, 他都行止正常,她未曾察覺一絲絲他難受的模樣。
「年初遇見潘夫子時,我打算同你買大力,本是一位郎中開的藥方,藥引需用驢皮。只我見大力身子雖瘦、四蹄卻極壯碩,私心裡想著或許對將軍病情更加有效,故而才同夫子起了那樣的不睦來。」
她自是記得。
她誤會薛琅嘴饞想吃她的大力,使了牛屁去捉弄他。
原來是因為他的傷。
那時時值四月,龜茲尚有幾許寒冷。
她轉首又往窗紙上的身影投去幾眼,方問道:「既已服了藥,你怎地不勸他快去歇息?」
王懷安苦笑道:「這雪來得陡,到現下還沒有停的跡象。只怕到了白日,鄉間便會陸續傳來鄉民被雪壓垮了房舍氈帳的消息。整個都護府都在為救災做準備,將軍哪裡能歇息。天冷,夫子快進屋。」
她點了點頭,看著他艱難地踩著厚雪離去了,方緊了緊斗篷到了主將的房門外。
門尚半開,不知還在等哪位副將前來。
她站在門邊將靴底沾著的厚雪蹭去,他受聲音的干擾抬了頭,瞧見她時卻先蹙了蹙眉,當即起身大步而來,先將她拽進去,方道:「怎地不歇息,還在外頭晃悠。」
他穿的還是他赴宴時的玄色棉袍,與她身上那件乃同色同款。周身酒氣與藥味相混,散宴歸來後尚未來得及梳洗便開始忙碌。
她知曉這個時候,勸他去睡的話皆無用,便只笑一笑,「睡不著。」
他便帶著她坐在他桌案邊的胡床上,沉聲道:「睡不著也不能在外亂跑,傷風不是小事。」
房中的火爐上銅壺熱水冒著白氣,他上前倒了一碗熱水擺在她面前。
她捧著那碗,看著他又坐回桌邊,繼續翻查一疊舊文書。
「疼嗎?」她問。
他只怔了一怔,方反應過來她問的什麼,不由一笑,「王近衛如今越來越嘴碎。不疼,只微微有些麻。」
她知他不肯說實話。
若真只是些麻意,便用不著用湯藥了。
她放下碗,湊上前問:「你在查什麼?」
他見她神色認真,並不隨口搪塞她,只道:「先都護府中留著些舊日文書,裡頭記載著往年救災記錄,卻同旁的文書混在了一處。若能單獨尋出來,便能儘快知曉何處常發雪災,該提前備多少物資與金銀……」
她偏過首,方瞧見除了他桌案上一大摞舊文書之外,案側的地上也有一大摞,很多上頭都有被戰火焚燒的痕跡。
「我來幫你……」她忙道,「這些可不便外傳?若不是,我幫著一起尋。」
她用力睜大眼睛,「我沒有一點睡意,不信你看。」
他看著她澄清光澤的眼眸,因著太過強調,瞪得圓溜溜。
他不由一笑,終究對她招招手:「過來,我教你如何尋。」
她便湊過去,他從桌上一卷文書中尋出一張特有格式的紙張,將上頭幾處需記錄之處畫圈列出。又尋出一張空白宣紙,取筆啖了墨遞給她,同她笑道:「官府文書最是催眠,一刻不到你便要睏乏。」
她忙道:「我才不會,我至少……至少挺兩刻鐘。」
他撫了撫她的額發,看著她抱著地上一摞文書坐去一邊,按照他所教的法子一頁頁去尋。遇上被火燒了的,便在所剩的紙面上將能看清的字跡謄抄下來。
未幾又來了幾個副將與長史,各自抱著幾摞舊文書回房翻找。
燈燭飄搖,薛琅幾迴轉首去看嘉柔,她都執筆認真謄抄,面上縱倦意漸襲,也未曾埋首睡去。
一直到外頭雪光初現,報曉的鐘聲一聲接一聲在城中迴蕩,嘉柔方擱了筆,長長伸了個懶腰。
待回首,卻見薛琅出了門,她便緊了緊披風,一路跟出去,瞧見外間的景象,卻不由大吃一驚。
外頭晨光尚淺,大雪已住,可院中的積雪竟已到了膝蓋高。
天上鉛雲密布,顯見這雪還未下完。
她過去站在他身側,望著這茫茫天地,低聲道:「這可算是雪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