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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7 00:32:36 作者: 燕尾桃花
    薛琅便手持碾子,慢慢將茶葉碾得越來越碎。

    窗外夜風吹拂,他的身影映在牆壁上,似定海神針一般,任燭光如何飄忽都巋然不動。

    她坐在一邊守著火爐上的一瓢水,慢慢扇著手中蒲扇,腦袋低垂,長睫翩然,纖細而雪白的頸子彎成一個優美的弧線。

    他忽然便生出些歲月靜好。

    漫長的征戰歲月里,某個傷重昏迷之時,似也曾憧憬過這樣的一幕;憧憬過有一個人伴在自己身邊,不是為了端茶遞水,只是靜靜地陪伴。

    若能同他說到一處,那便很好。

    若不但能說到一處,還說得很開心,那便超出預想了。

    若不但說話能說得開心,有些愛好或特長還能一致,那更了不得了。

    若不但愛好或特長一致,在口味上還……

    她忽然抬眼望他,「你飲茶可中意放蔥、姜、花椒?或是大棗、桂皮?你若中意,便得再備一口鍋。我是不中意這些的……」

    他一下子笑起來。

    ……連飲茶的口味也是一樣的。

    「笑什麼?」她不解。

    他忖了忖,將茶碾放在一旁,前去書案上抽出一張紙來。

    「這個名號,你可稱意?」他問。

    她接過紙,但見上頭寫著「潘永年,壯武將軍」幾個字。

    她看得糊塗,不由抬頭望他。

    他道:「我查過舊年文書,潘永年雖只是隊正,然因數次剿匪有功,五年前崔將軍本要為他及數位將士請封,可惜……」

    他說到此時頓了一頓,續道:「他之功勞,本就配得上從五品歸德將軍。因戰犧牲,死後加封,再提兩級也說得過去。壯武將軍正四品下,朝廷加撥三進三出宅子一座,僕從五十人,銀錢五百貫。朝廷,不會讓任何一個有功之臣受委屈。」

    她倏地一愣,一瞬不瞬地看著他。

    他被她看得一笑,道:「怎如此看我?」

    她方收回眸光,低聲道:「上回,於白雲寺中替我,我阿耶燒香的,可也是你?」

    他見她已猜出,便應下:「恰經過那處,瞧見了安西軍的牌位,便不能不拜。只時間有限,兩萬牌位卻拜不過來。」

    又問她:「那牌位是誰所供?可是趙勇?」

    她卻不答,只問他:「你為何……為何對我這般好?」

    他道:「也不只是潘永年一人,上一屆都護府里有十幾人功勞不小,此次會一同請封。」

    話畢,將茶碾里的碎茶倒成茶羅中,篩出平平一小缽茶末。

    待抬首,見她依然如方才那般看著他,只好道:「那回捉拿突厥細作,因你聽出突厥語而助我一臂之力;敖包節上你使計為我爭得四個時辰歇息養傷。你對都護府有大助益,這些是你潘家該得的。」

    「我中菇毒那回,你不是送了許多財寶給我?那些不是謝禮?」

    他被她問得一怔,他在她剔透分明的眸光下移開了眼睛。

    那時,他曾想同她劃清界限。

    他尚未尋個合適的藉口,她忽然開口道:「還有上回在雀離大寺,我助你讓七座神佛流血淚,那也是個功勞,對不對?」

    他點點頭,正色道:「對,是了不得的大功勞。」

    她不由咬住了唇,低聲道:「如若日後,日後我讓你生了大氣,你可否,看在我的這些功勞上,莫同我置氣?」

    他不由一笑,「我且問問,你犯了什麼錯,擔心我會生你氣?」

    「沒有啊,」她當即否認,只道,「你知我生性冒失,行事不夠穩妥,說不定哪日一時衝動便會做下錯事。我旁的皆不怕,唯怕你生我氣。」

    他心中重重一震,一時不能言語。

    銅瓢中的水咕咚咕咚已燒開,氤氳冒著白霧。她就在白霧的另一邊,似鏡花水月,一觸便無。

    他下意識便前傾身子,握住了她的手。

    只一握卻又鬆開,無緣無故道:「你既然中意趙大娘子,為何不向趙公提親?他視你為子侄,若你開口,絕不會反對。」

    「我……」她怔愣了一瞬,忽然反應過來,他怕是瞧見了傍晚時她抱著趙卿兒的一幕,對她生了誤會。

    她忙道:「我雖然喜歡趙阿姐,只是將她視作親姐,並非是男女之間的喜歡。我,我晌午時心緒難平,遇見溫柔如長姐的趙阿姐,一時忘了形,只當還是孩童之時無所顧忌。」

    她將話說罷,他只淡淡點頭,心下卻無端端又似輕鬆了許多,「所以,你因何心緒難平?趙公如何惹你生了大氣?」

    她便抿了嘴,往沸水中又舀了半瓢涼水,方幽幽嘆了口氣,只道:「你說,『情』之一字,究竟是何意?一個人在世人面前明明重情重義,可為何在私情上卻三心兩意、翻臉無情?這樣的人,可值得世人愛戴與尊敬?」

    他忖著她說的便該是趙勇了,只不知趙勇於私情上犯了什麼錯,為何煩惱的不是趙夫人,卻成了「他」。

    她卻又續道:「你可還記得我二人曾於夜間跟隨了一對有情人?」

    他點了點頭,「同他們,學了學心得。」

    「短短兩個月,那男子身畔的女郎已換了人,男子與新的情人情烈似火,十分恩愛。怎會如此?」

    她雙手支著面頰,滿臉的悵惘,他低聲道:「世間人形形色色,有薄倖人,自有深情人。深情人,你未留心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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