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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3:27:03 作者: 空夢
    范宗明注意著譚少只接觸衣服不接觸他的手,「嗯」了一聲之後,說了聲:「好。」

    他們神色淡淡,語氣淡淡,都很自然而然。

    譚少說完,起身跟要離開的魏方一起走。

    到了門口對他哥又說了句:「好好休息。」

    范宗明朝他點了點頭。

    門輕輕地關上了。

    魏方拉著譚少進了監控室,還沒到門邊,幾個醫生就從監控里沖了出去,直奔范宗明的病房。

    電子監控屏上,剛讓譚少拉上的白色被單暗紅一片,范宗明頭偏在了一邊,陷在了四個監控攝像頭的死角里,誰也看不到他臉部的表情。

    魏方直直地看著四個大屏幕,一語不發。

    然後他轉頭,看著他拉著進來了的譚少,只見那因前面剃光了頭現在只長出了三公分頭髮,穿著一件利落的棉布襯衫,就算閒站著也透著股冷靜味道的男人朝他微微地笑了一下,眼神無驚無詫,無波無瀾。

    一點多餘的色彩也沒有。

    「你只幾句,就是他的波濤洶湧,幾十年光景如梭,幾下就穿沒了,誰對不起誰的人和事太多了,可是,能一直愛一個人,不管他是怎麽愛的,能愛到最後還那麽猛烈,你覺得這夠不夠?」

    魏方說完,盯著譚少,等著他的回答。

    譚少沒有迴避,直直迎上他:「夠,就是因為夠,所以我回來,你覺得,我這樣,夠不夠?」

    魏方聽了,沒有說話,後頭像是想得怔了,都沒有回頭去看譚少的離開。

    他一直都在想,為何當初那樣把對方看得比什麽都重要的兩個人,等塵埃落定可以定局時,反而,不肯好好在一起的反倒是他們自己,難道就不怕死時後悔?犧牲那麽多,到了最後反倒要浪費。

    他以為這其間因為有恨,所以,不甘心。

    可現在,譚少,譚老大那淡然的態度卻告訴他,他不恨,也沒有不愛,也不是不在乎,只是,這不是自己的事,無從插手。

    那麽多的鮮血淋漓,換來了對愛的人的漠然……明明不是報復,卻比硬生生的報復來到得更撕心裂肺。

    時間是最殺人不見血的利刃。

    很多人一生追逐太多東西,也有很多人一生一樣也不追逐。

    無論怎樣,不管過程如何,個人的最終結果都是相同的,死亡是個奇妙的東西,無論什麽人在它面前都是平等的,管你生平是什麽東西,長什麽模樣幹過什麽事,最終全都是一個死相。

    譚少,譚老大有時想,自己死的時候會不會很平靜?不過,平靜與否他是參不透了,只有真要死的那刻才有最真實的感覺,按照他那麽多次的死到臨頭,每次以為都要死翹翹了的感受都不同的感覺來說,這事還得真得真死了的那刻感覺才靠譜,不過,不管怎樣,他倒真覺得自己這一生,沒什麽後悔的。

    不管是愛得又多堅決又慘烈,舉步艱難,還是到了現在的不多想,不多要,他真沒什麽可悔的。

    雖然錯誤那麽多,付出的代價也不少,但這些全都過去了,他給了時間一些東西,時間也給了他一些東西,讓他能平靜地還能呆在他愛著的人身邊,這已經是足夠幸運了。

    是的,足夠幸運……譚老大真覺得自己老了,到了快知天命的年齡了,再執拗也是放下了,不再把自己弄得像個渾身都是刺的石頭,硬要去跟得不到的東西磕個頭破血流。

    一旦如此認知到,那些以前光想想就覺得不可忍受的事,也就覺得沒什麽了。

    看見他哥病了的時候,以前的那些光想想就覺得會心疼得不能呼吸的情緒真是沒了……他只能看著那滿是白色頭髮的腦袋,想著:我們都老了,愛情,也老了。

    隨著時間,它不可避免地跟著人一起老了。

    老得人變成了什麽樣子,它也跟著變成了什麽樣子。

    過了好幾天,范宗明回來了。

    譚老大第一次見著范宗明栽培起來接替他的人,那是個比譚老大隻小几歲的男人,看起來只是三十五六的樣子,看得出來,人聰明,樣子顯得也很精神,政治時間只是剛剛開始,有的是時間讓這人接下來翻雲覆雨。

    這是個內心強大,也有與之相輔精力旺盛的成年男人,他見到譚老大的時候,伸出手來握手時,還用了尊稱,說了:「您好。」

    一聽,譚老大就笑了,回握了下手,叫人坐下。

    一旁的他哥也在他身邊的椅子上坐了下。

    這時初起的太陽還沒有升太高,他哥回來得早,正趕上他吃藥的時間。

    他現在用的藥是大補,一般這樣的藥熬出來的味道是有些濃的,可能濃得有些刺鼻,他哥正低下頭拿著碗聞著味道,譚老大見了,也傾過身去聞了聞,說:「魏方開的藥,沒以前好,現在都不好聞了。」

    他感嘆著,他哥嘗了下剩下的渣子,點頭,「嗯」了一聲才抬起頭。

    譚老大看著他嘴邊黑黃的藥漬笑了笑,拿起放置的還沒用過的毛巾給了他。

    只一點,嘴裡的苦味就已經像是滲透到了舌頭上下,范宗明知道藥難喝,但不知道難喝到這個地步。

    那個以前挑食挑得只一點點不對口味就寧肯餓上一天,打死也不會吃一口的孩子真的離他們的現在太遠了。

    遠得以至於一想起從前,都覺得那些自然而然的寵愛怎麽就真的毀在自己手上了……范宗明知道自己一向對自己殘忍,只是,沒想到,他的孩子到最後也終究是學會了跟他一樣,如同一輒的自己對自己殘忍。

    原本以為,這其實沒什麽不好的,誰都要長大,誰都要學會承擔責任,誰都要為了追逐幸福要付出代價。

    不管如何,他還是他最愛的小孩,無論他長成為什麽樣的人,自己接受了他,就會愛他到底。

    只是,事到如今,悵然還是不可避免地發生了,他想,他終是強求了太多了,愛人與事業,他不能全部壓在他身上。

    因為,壓著壓著,他的孩子還是給壓垮了,愛也給壓沒了,壓得只有愛的事實,卻沒有了愛的力氣了。

    這種代價,過大了。

    譚老大見到范宗明的接班人時,想想起自己年少時候的模樣,他想找找與這個人共同點,想了半會,他已經想不起來自己年少時是什麽樣子了。

    這些年所發生的事情太多了,一樁一樁都那麽的印象暴烈又血腥,二十來年生死之間的不斷徘徊早把以前的記憶掃除得差不多了,記著的,也只是小時候那些直接又細鎖的事,例如早晨他哥起來餵他牛奶,下午放學背他回家之類的小畫面了。

    他只記得那些小畫面的事,卻不記得年輕時候自己是什麽樣子……譚老大覺得這真是個沒得辦法的事,自己都覺得自己變得跟以前判若倆人了,那種無奈真是深得已經說不出口了。

    所以,他只是對那個已經是某部部長的人笑了笑,不想再去找什麽扯淡的共同點,輕鬆地跟他聊起了不相關的他國形勢起來。

    至於他哥與出院,這樣的事誰都沒有再談及。

    看與不看,接與不接,這麽溫情但又顯得矯情的事,真的不適合再去做了,譚老大覺得只要塌塌實實地在他們的房子裡過完這輩子,也算是功德圓滿了。

    院子左轉的另一休憩處,劉達遞了根煙給魏方,魏老大夫搖了搖頭,沒有接過。

    劉達抽了口,問:「你說,少原會不會喜歡鄭部?」

    「倒沒想到,你們選的是這個人……」魏大夫笑笑,「這個只是我們情報里墊底的那個,藏得倒挺深。」

    劉達嘿笑了一聲,「沒辦法,內部鬥爭太厲害,只好這樣了。」

    魏大夫跟著也笑,笑到最後笑意沒了,說:「你說,要是當年,中校要是把他藏個二十年,會不會比現在要好得多?」

    劉達的笑也褪了去,粗獷的漢子狠狠抽了口煙,說:「時勢不由人吶。」

    魏大夫附和,「是啊,時勢不由人啊,他們造成了堅實堡壘,到頭來保護了別人……」

    後面,他再沒有說下去,失了聲,撇過頭,不再去看那談笑風生中的人。

    魏方想,他實在是很想讓他家老大好受點的,不就貪求愛的人的那點愛嗎?現在情況好了,老了也該有足夠的智慧放下了,那就去要啊,可反倒束手了,那以前都成什麽了?都真要白犧牲了嗎?

    可到了現在,他真的已經無話可說了。

    那些過往,真的不是什麽愛能抹去的了……愛再猛烈再強烈,也抵不過時間的損耗,抹殺不了連綿不斷刻在骨子裡的傷害。

    現在就是能諒解,能釋懷……也最終是花掉了最後的那點深愛了吧?

    譚老大看著他哥上了樓,自己也跟在了他身後,走得有點慢,看到他哥在轉角處停下腳步等他的時候,他笑了笑,說:「你先上去,我慢點來。」

    范宗明沒有說話,只是站著。

    譚老大走了幾步也就跟上了,隨即他哥的腳步慢了下來,跟著他一起慢騰騰地走著……按說,他哥是比他大幾歲,但看樣子倒一點老態也沒顯。

    男人吶,氣勢在那,底氣在那,加上身體素質在那,腰也直竿竿地挺了幾十年,看著倒還真是風度翩翩得很,瞧不出剛從醫院出來的樣子。

    譚老大對這點不由得有些羨慕,他摸了摸鼻子,心想著自己要是高大威猛點,不至於每次出去跟那些洋鬼子談判都有種想為自己屁股底下塞墊子的衝動。

    不過,還好,老子終於退休了……不用再跟那群人高馬大的無恥之徒搶錢了,這都是咱家老三的活了,譚老大想到這,覺得自家老三也挺不容易的,不僅要跟洋鬼子周旋,還得在底下那幫無法無天的弟兄面前立下威嚴,不僅如此,還得時不時板著臉到處去嚇唬人跟搶地盤,回了工廠里還得拉下臉好言好語去哄實驗室那幫天才們,他越想越是覺得他家老三可憐到姥姥家去了,當下就覺得自己更是要多活幾年,一定要活到老三穩固了地位有了確切的實力之後,這年頭,當土匪比以前更累了,自己能最後幫一把就幫最後一把吧。

    想著想著,譚老大就撞到了鐵板……不,是撞到了人,他發現剛走在他身邊的他哥現在已經走在了他前頭,冷不丁一撞,撞得他腦袋發悶,剛上樓的時候在廚房喝的烈性活血的藥,喝完藥還沒歇足這時氣血上心一陣翻湧,他直想要昏倒。

    「怎麽了?」他哥皺了眉,伸出了手。

    譚老大一看,是到了樓上了,他沒走好路,搶了人家的道了……被撞真是活該,他瞎了狗眼先撞的他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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