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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3:01:36 作者: 八月長安
    「可你的名字還是出現在報紙上,傳言中。優秀少先隊員、優秀班級體發言代表、競賽金牌。我到現在還記得,有天我在報紙上看到你參加希望英語大賽的一個很短的採訪,嚇得把整捆報紙都扔下樓了,差點砸到人。

    「謝天謝地,中考我考得特別好,全市前十都沒有你的名字,你考砸了比我自己考好了還讓我開心。

    「直到後來,我遇見你了。

    「我什麼都知道,可我還是喜歡你了。」

    他什麼都沒說,只是緊緊地抱著她,下巴蹭著她的頭頂。

    「洛枳,我真希望我能重新成為以前你喜歡的那個盛淮南。」

    洛枳怔住。

    她一直絮絮地說著,曾經的盛淮南有多麼優秀,她又是如何執拗地去接近那個優秀的盛淮南,卻無法讓現在的他相信她仍然會將這份愛堅持下去。

    未來。

    「謝謝你曾經這樣愛過我。」

    「不是曾經。」她出聲糾正。

    「現在也是。可未來未必是。我沒辦法保證我還能夠是你喜歡的那個人。你現在這樣喜歡這個人,以後就未必了。我不希望你後悔。」

    她知道盛淮南說的都是對的。如果他家沒有倒,他畢業之後也一定是要出國讀書的,她將面臨的是家庭和距離的阻隔,那時她尚且不怕,然而現在,天塹卻明明白白地橫在盛淮南的眼裡。

    她想給他承諾,卻沒有辦法說出口。鴻溝和艱辛明明白白地擺在那裡,過去再如何綿厚,也無法撫慰現在的他。

    輕飄飄一句無論如何我都永遠愛你,就足夠了嗎?失信的人,未免太多。

    洛枳想起朱顏說,你們小年輕有信念,是因為天真。

    她多麼希望他們都是天真的小年輕。

    他們就站在北京的中心,東南西北的高樓拔地而起,帶著流光溢彩將一切吞沒包圍。

    身後的鼓樓大街如一條Y字形的血管,車燈連綴,璀璨奪目。這個城市破敗繁華,懶惰而不安分。

    不知道多少個夜晚,多少個失意的人站在這座帝王歸魂的山上,看著北京假裝馴順地匍匐在腳下。

    他們終究還是什麼都沒說。

    三天後,盛淮南飛離北京。

    洛枳並沒有去送他。她坐在辦公室裡面焦頭爛額調整著下午會議需要的PPT,抬起頭的時候,十點十五分,她愛的人已經飛走了十五分鐘。

    她不知道十五分鐘能飛到怎樣的高度,是不是已經穿越了雲層。

    「盛淮南,再見了。」

    洛枳喃喃著,說給印表機聽。

    洛枳發現自己並沒有太難過。她已經度過了一整年沒有盛淮南的時光,他驚鴻一瞥地出現,然後消失,就像某個夜晚做了夢,睡醒後第二天站在地鐵上聞著滿車廂的韭菜雞蛋餡餅味道,傷心都假得像戲本。

    她的愛情開始時候是個秘密,當秘密揭開,愛情也結束了。

    只不過,他離開的這天下午,結束了工作的洛枳踩著高跟鞋疲憊地穿過圖書館背後的園子時,忽然感覺到一種無法形容的鈍痛趴在背上,隨著她的步伐,搖搖晃晃。

    那個園子曾經住滿了各種大師,現在卻因為故人仙去而漸漸空下來。從熙熙攘攘的校園裡踏入低矮圍牆隔開的世界,外面浮躁的暑氣忽然就消散了,鬱鬱蔥蔥的樹木遮蔽了毒辣的日頭,一座座老房子在靜謐的過去佇立,懷念著它們的主人。

    曾經她和盛淮南常常拖著手,從這個園子一路穿過去,一邊對著門牌號辨認曾經有哪些學者大師住在這裡過,講著舊聞,悠悠閒閒地路過。洛枳看到一隻流浪貓,輕巧地跳上圍牆,往她身後的方向看。

    洛枳於是也回過頭。

    透過背後不高的圍牆,洛枳看到一扇綠色紗門半開著,一個老奶奶站在門口,露出因為高堆書叢而顯得過分擁擠的走廊。院子裡,一位老人坐在青石板上,看到老伴開門走出來,就站起身,拄著拐杖緩緩走到門前,顫巍巍地遞過一枝盛開的丁香。

    丁香在夕陽的映照下,如雪一樣地白。

    老奶奶微微笑了一下,接過來。

    洛枳看著看著,就淚眼模糊。

    那是她法學院雙學位的一位教授。「文革」時候,他是知識分子臭老九,連累了自己的夫人。那時離婚的人何其多,那樣人性扭曲的時代,渺小的個人為了避禍,做什麼樣的事情都有可能,離婚更不算什麼。

    然而夫人一直沒有同意。

    「她當時對我說,我們只考慮著分開對彼此好,從來沒有想過,如果在一起,對兩個人有多好。」

    當時洛枳聽到這句話,拿出日記認認真真地記下來,盛淮南卻在一邊感慨,可惜太多人都不是能夠共患難的人。

    洛枳和盛淮南,也不過就是「太多人」。

    她穿越十多年的歲月,拋下上一代的糾葛,突破心靈之間的屏障,最後仍然做了「太多人」。

    他認定她的愛情來自於仰望和欽佩,所以當他覺得自己不配,她的愛情也失色。她只知道不能用不確定的空口承諾去留住他,只知道求朱顏帶走他是對他好,讓他重新被全世界喜歡,哪怕再也沒法見面。

    他們從來就沒有設想過,如果真正在一起扛過去,會怎樣。

    當她終於敢去承諾,他已經在千里之外,再也沒機會在古稀之年的自家院子裡站起身,顫巍巍遞給她一枝花。

    她就這樣在人家的門口巴巴地望著,像一個吃不到糖的孩子。

    「洛枳。」

    她回過頭,那個讓她曾經心心念念的少年就站在樹影斑駁之下,襯衫上是零碎的陽光,書包扔在腳下,正看著她笑。

    笑得就像從來沒有離開過,像是她在做夢。

    你為什麼在這兒。

    洛枳沒問出口,她害怕答案只是航班取消明天再走一類的答案。

    「我不走了。」

    他說。

    洛枳撲進他懷裡,泣不成聲。他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像是在笑她失態,她側過臉,看到院子裡面兩個老人也正看著他們,笑得慈祥而鼓勵,她反倒控制不住,哭得更大聲。

    「你問我這一年在做什麼的時候,我沒敢回答你。其實我媽媽病好之後,我就一邊準備SAT一邊到中關村這邊來做事了。一個認識的師兄以前一直希望和朋友一起開個專門做學生機的公司,但是朋友跑去讀MBA了,我大半年都在幫他的忙,聯繫各個學校的計算機協會做中介,最近還打算幫他做個網站試試數碼類產品的網上銷售……」

    他停頓了一下:「可是,這種事情風險太大,在我媽媽看來,也不是正途。當然,她想什麼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我發現在我心裡,以前從來以為自己不介意的名校、獎學金和種種與之關聯的一切,現在都變得閃閃發光起來。

    「其實你的日記,在我手裡。我從那個丁什麼的女同學手裡要了過來。最難過的時候,我就看著它,一篇一篇地讀,從字裡行間看到了以前的我自己,還有你。申請的事情有眉目了之後,我就很開心,覺得那本日記裡面寫的那個人,又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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