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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3:01:36 作者: 八月長安
    中國所有的山頂,都不過就是個亭子。

    「聽說這山腳下有棵樹是崇禎自縊的地方,可是我不知道是在哪裡。」

    「你說,皇帝自殺的時候在想什麼呢?」

    「我怎麼知道,」洛枳笑,「兵敗如山倒,又是個一生都高高在上的人,心裡想什麼我們怎麼會知道。但不管是什麼,無非是絕望吧。」

    無非是絕望。

    她自知失言,又覺得他不會那麼脆弱,因此只是閉上嘴巴,並沒再說什麼來寬慰。

    高跟鞋踢踢踏踏,在粗糙不平的花崗岩石階上卡了一下,她驚呼一聲,向後一仰幾乎朝著下面倒下去,幸虧盛淮南穩穩地扶住了她的腰。

    洛枳心有餘悸,盛淮南則若有所思地打量著她的衣著:「你在實習?」

    「嗯,今天剛好加班。」

    「這鞋怎麼爬山啊?」

    「山又不高,都是石階,我小心點就好了。」洛枳說完,將左腳退出來一點點,發現腳後跟的地方果然已經磨出了血泡。

    盛淮南皺皺眉,不聲不響,走到上一級台階,緩緩背朝著她蹲下來。

    「我背你。」

    她怔在原地,直到他回過身,朝她笑:「快點呀,別磨蹭!」

    洛枳脫下鞋子,拎在手裡走過去,輕輕地伏在他背上。少年的身上不再單純是洗衣粉的清香,還有年輕的汗水的味道,和她一樣伏在他寬闊的背上。洛枳全身的重量都壓在他的後背,下巴搭在他的左肩窩,心口熨帖得發燙。

    狹窄的石道盤桓而上,直到石階越發寬闊,亭子遙遙可見。她手裡的高跟鞋隨著他的步伐一搖一晃。她開始穿高跟鞋,開始改變,開始變得平和,開始接納不同的人進入她的生活,交朋友,開玩笑,不再將每一次的得失放在尊嚴的天平上左右衡量。

    這都是好事情。

    可都不如這條路走不到盡頭。

    到達山頂時,恰是夕陽噴薄。

    亭子四面都有扶欄和木質長凳,他隨便找了一個方向,先將她放到椅子上坐下來,然後才坐到她身邊。整個亭子裡只有他們兩個與一位把腿架在護欄上一邊壓一邊吊嗓子的大叔。大叔穿著的確良的半袖襯衫,扎在皮帶里,旁若無人的自得樣子也感染了盛淮南,他的臉龐在夕陽餘暉下突然有了生氣。

    「我以為只有早上才適合開嗓呢。」他笑。

    「我們朝的是哪個方向?」洛枳沒有理會他,正獨自犯糊塗,大叔忽然止住了歌喉,指著西斜的太陽說:「姑娘,你讓我說你什麼好啊。」

    洛枳連忙垂下頭去,盛淮南卻終於開懷大笑起來。

    她光著腳,在空中搖來晃去,姿態倨傲而天真,靠在他肩上,看著夕陽一點點融化在高樓和雲霧中,散成一片曖昧的火燒雲。

    天空另一邊卻已經有星星亮了起來。

    「我來過這裡,很認真地對著地圖辨認過的,我來給你講!」她面向氤氳多姿的霞光,背靠沉沉逼近的灰藍天幕,突然張揚起來,笑得毫不保留。

    「好。」

    「你看。」

    「南面是故宮,故宮的更南面能看到長安街,由東向西,長得望不見盡頭。」

    「西面能看到西單,你用力望,說不定能在地鐵附近大十字路口的人群中,找出汗流浹背地等待紅綠燈的我。我們的學校也在西北,雖然我甚至有時候都懷疑那個銅牆鐵壁的大工地究竟算不算是北京的一部分,自然這裡恐怕望不到。

    「東面能看到國貿,一片繁華,我們院的很多學長學姐天天在那個區域忙忙碌碌,也許我們能看到。

    「北面有一條鼓樓大街,東西走向的街在眼前匯聚,像Y字形,下面這南北走向的一豎就和我們所在的景山以及南面的故宮、天安門連成了一線。」

    它就在這裡,全部都在這裡。

    她絮絮地說著,將自己能夠辨認出來的都說給他聽。直到晚風習習吹沒了斜陽,直到吊嗓子的大叔不知道什麼時候消失不見,天空安靜下來,長安街的燈一盞盞亮起。

    天安門、人民大會堂,還有好多她分辨不出的,雄偉壯闊的,雖然在北京呆了兩年卻從來不想去看的地點。

    那裡永遠人滿為患,攢動著無數對這座城市有著好奇和夢想的人,在各種並不好看的建築和雕像前排著隊,比著V字手勢,留下與這所城市有所瓜葛的證明。

    然後有些人選擇留下,有些人只想要看一看,也就滿足了。

    她不知道那裡是不是北京。

    國貿、西單的燈也亮起來,高樓林立,各自為政,像兩群冷漠的、背著手的人,遙遙地東西相對,霓虹流動著光彩,不知道是不是這座城市賴以為生的血液。

    於是那裡算是北京嗎?

    又或者,北京是眼前這片夜色下漆黑如海洋的故宮?

    又或者,北京的未來的確在西北方看不到的角落裡,因為那裡有無數為了征服它而來的年輕人?

    還是在她永遠不會熟悉得如數家珍的胡同里,在三輪車大叔穿梭而過的後海沿岸,在紫禁城根下遛鳥、拉二胡、談時事的馬紮上?

    他們還能去哪裡看北京。

    「我師兄告訴我,國貿附近有一座很高的建築,那裡最高層的男廁所的小便池,」她不好意思地頓了頓,繼續說,「是面對一塊玻璃的,落地窗,可以看到非常美的北京的夜景。」

    盛淮南大笑起來:「那真的會給人一種尿了全北京的感覺。」

    洛枳拍著手大叫:「對,就是這句話,他們常常會在鬱悶的時候說,走啊,去尿北京去!」

    這不大雅觀的話,竟讓兩個人都興奮起來了。

    「我沒想到,我會這樣離開北京。」

    盛淮南著了迷似的看著四面八方的萬家燈火,聲音低落,卻並不很傷感。

    洛枳從朱顏的郵件中得知,他們最終設法辦好了手續。在盛淮南媽媽的強烈要求下,他還是順從了自己媽媽的心愿,準備隨朱顏前往新加坡,並在當地一邊打工一邊準備申請大學。

    「這樣沒什麼不好的,我相信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尤其當主人公是你的時候。」

    他感激地笑笑。

    「你這一年,都在做什麼呢?」洛枳輕聲問。

    盛淮南並沒有回答,反而站起身,走到她面前,鄭重地說:「我今天來找你,是希望能代替我的父母,當面對你和你的媽媽說一聲,對不起。」

    洛枳沒有看他,也沒有露出一絲驚訝的神情,只是看著遠方輕輕問他:「你都知道了?」

    「我那時候回家為爺爺和外公奔喪,是眼看著我父親從家裡被帶走的。對他們不利的證據太多了,我媽媽甚至一個都沒有和我提,可能是不希望我看到他們太多不堪的一面吧。雖然我早就已經看夠了。」

    洛枳不知道是否曾經有人看到過這樣的盛淮南,坦誠而不脆弱,像是終於要將一切攤開來給她看。

    「是我自己去問很多當時和父親關係還不錯的叔叔伯伯才知道了大概。當然,說是很多,實際上都給我吃了閉門羹,最後只有一個人見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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