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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3:01:36 作者: 八月長安
走出食堂的時候洛枳給江百麗帶了一份魚香茄子蓋飯打包,搖搖頭說:「她天天吃這個,我都膩味了。」
張明瑞笑笑說:「什麼時候你徹底對麵包餅和三食堂膩味了,不想來了,千萬記得告訴我。」
「什麼?」洛枳抬起頭,「為什麼要特意告訴你?而且這句話,我印象中你好像和我說過好多遍。」
「不為什麼。」張明瑞擺擺手,拎起書包朝圖書館的方向離開了。
洛枳一邊回憶著一邊擺弄手機,不禁苦笑。許日清只約過自己兩次,她希望不會兩次都是為了男生----那麼她們兩個都會變得很可憐。
晚上十點半的時候,洛枳正坐在桌前從袋子裡面拎出面膜細細展開,還沒開始往臉上貼,門忽然被推開,她嚇了一跳,雙手停在半空中,精華液順著腕部緩緩地流向手肘。
江百麗眼睛通紅,然而臉上的神色卻是悲喜交加的,並不是全然的憤怒或者悲傷。洛枳張口結舌,不知該不該問她一句「你怎麼了」。
然而對方只是摔下大衣踢掉鞋子,照例爬到上鋪,將頭深深埋進被子裡,嗚咽著說:「洛枳,幫我看著,我只哭十分鐘。」
這一幕好像已經很久沒有上演,洛枳嘆氣說,好,然後轉身隨手從itunes的播放列表裡面選了一首曲子。
蘇格蘭風笛高遠空靈的旋律流瀉一室。洛枳恍然。她曾經用這張CD遮蔽了葉展顏最快樂的那節課堂上面鋪天蓋地的竊竊私語,現在又用這寬容的聲音來覆蓋江百麗隱忍的低泣。
第二天她九點五十分出門,百麗仍在上鋪睡得正酣。在樓門口見到同樣很早到達的許日清時,洛枳覺得眼前一下子亮了起來。她認識的女孩子中,只有許日清可以把紅色穿得這樣明艷,這樣充滿生機。
平心而論,洛枳真的非常喜歡許日清,她向來對漂亮的女孩子抱有好感,何況許日清遠不只是漂亮而已。
對方見面就自然親密地挎上了自己的胳膊,這讓幾乎從未跟女生拖手或者挎著胳膊並肩走的洛枳有一瞬間的僵硬,然後慢慢放鬆下來,愜意地享受著對方帶來的溫暖。
在北京上學快兩年了,洛枳卻並沒有對這個繁華現代而又古舊破落的城市生出太多遊玩的興趣。也許是因為地壇舊書市場的邀約,昨夜她做夢的時候竟然回到了高一的語文課堂上。一臉青春痘的實習老師正在作最後的匯報課,主講史鐵生的《我與地壇》節選。
實習老師聲情並茂地朗讀課文,然後用乏善可陳的口才拼命啟發大家講講自己的母親。洛枳的夢一向瑰麗離奇,然而這一次畫面卻淡如水墨畫,宛如一潑水把記憶沖淡,只是樸素地重新勾勒一遍而已。
夢裡,葉展顏正在發言,說著她早逝的媽媽。媽媽因為醫療事故離她而去,臨終前叮囑她要聽父親的話----美麗的少女哭得像要融化掉,也把周圍的女孩子感染得淚流成河。
煽情的選秀節目裡面常有選手伴著背景音樂在主持人的誘導之下講起自己的父母,一邊說感謝,一邊抿著嘴巴流眼淚。觀眾也許會被感染得涕淚漣漣,也許會因為心情不好而翻臉說好假好做作。洛枳心知,大多數人當眾提到父母時,都會控制不住淚腺上的水閘,哪怕平時與媽媽冷臉相對話不投機,說起母愛二字,照樣如泄洪般勢不可擋。
她理解,卻不懂為什麼。
《我與地壇》,洛枳清晰地記得這篇文章,課本上節選了第二章,她讀後也心生感慨,為此特意買了很多史鐵生的文集來看。原本以為這個講述母親的散文與課堂上飆高的空氣濕度相互作用,也會讓自己聯想到艱辛的母親和艱辛的年代,然後跟著一同流下咸澀的淚水;然而奇怪的是,她的眼睛自始至終都是乾涸的。小時候的模糊影像漸漸清晰,母親的剪影仿佛靜音的紀錄片,被殘酷的生活剪輯得毫無感情色彩。
洛枳的媽媽打過她,塑造過她,也讓她看清了愛的背後有多少無奈和辛酸。沒有母親是完美的,她們也曾經是少女,也曾經迷茫困惑被誘惑,不會因為晉升為母親就忽然變得正確無比。
她和她一起在生活中成長,一起度過那些寒冷的時光。
洛枳趴在課堂上聽著大家此起彼伏的哭聲,獨自想像,日復一日,史鐵生坐在輪椅上隱匿於公園角落,逃避人世,看著眼前的一片傾頹而尋找生的意義----那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感覺?
自然不會被包括她在內的大好年華的孩子們懂得。她們完整,健康,做著夢,被生活的河流帶往未來----她們如何能夠懂得?
整篇文章里,能感受到的,也只有母愛這一點了。
在她淡漠地環顧四周,把每一個哭泣的女孩子都審視一番之後,忽然感覺到葉展顏平靜的注視。那雙美麗的眼睛裡面除了平靜還是平靜,仿佛臉頰上還未擦乾的幾滴淚水都是一不小心灑出來的珍視明眼藥水。
她當時挑了挑眉,目光裡面應該是有些許詢問的意思在,甚至因為自己的漠然被對方發覺而有一點心虛。然而葉展顏卻沒有回應,毫無痕跡地轉過頭去注視在講台前用感情飽滿的語調不斷煽動大家情緒的實習老師,表情瞬間鬆動,眼裡好像又泛起了淚光。
再次夢到這個場景,洛枳才意識到,她自以為平靜的生活周圍一直有著深深淺淺的暗影,他們也許連綴成了某種圖畫,暗示著某種內容,可是她太過專注於自己的世界了,竟然什麼都沒有發現。
或許她早就落入了某種因果。
第十七章 明天又是嶄新的一天
地鐵車廂空蕩蕩的,她們找到靠門的地方並排坐下,剛才一路上斷斷續續的談話一不小心就找不回來了,搭在一起的手臂也因為剛剛一前一後上車而鬆開。病態蒼白的節能燈光照在她們臉上,在封閉的車廂里,光線給人一種時間就此打住的錯覺。
洛枳從來都不排斥沉默,更不會將它臆想為尷尬、冷漠或者對抗的表現形式。只是顯然許日清並不擅長於在沉默中相處,洛枳從對面的玻璃上可以看到她有些侷促,不停摸弄眼前漆黑如墨的齊劉海兒,像碎碎的串珠門帘一般,撥開,合上,再撥開,再合上……
「今天人好少呢。」許日清終於開口。
「是啊。」洛枳點點頭。她也想找點什麼話題,至少緩解一下身邊女孩子的緊張,但是搜腸刮肚,無功而返。
「人……好少呢。」說完,她不覺有些愧疚。
列車再次啟動,甬道兩側鼓動的風聲湧入她們之間,彼此再也無話。
地壇公園有些讓洛枳失望,熙熙攘攘的人潮上空,行道樹間扯起了粉紅嫩綠的大條幅,小攤主們一臉漠然地坐在小凳上,婦女們一邊販賣烤魷魚、烤燒餅和涼茶,一邊回身去咒罵自家滿地撒野跑得正歡的泥猴兒,頭上裹著花花綠綠的三角巾和大條幅相映成趣……洛枳一腳踏過地上的黃色塑膠袋,這場面讓她面頰抽筋。
她也算是慕名而來,可是,沒有趕上史鐵生所描繪的黯然頹敗。圍牆上沒有殘雪,天空中沒有殘陽,一片和諧大好,實在不適合感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