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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3:01:36 作者: 八月長安
他害怕所謂的親密無間。倒不是擔心自己的缺點暴露無遺而遭到他人的遺棄----確切地說,只是在他們靠近之前,他就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過高的期望。
不是害怕自己的不完美被發現。只是不希望他們失望。
這細微的差別是不是勉強稱得上是善良?盛淮南不常胡思亂想,可是一旦思維出軌,就天馬行空再也拉扯不回來。
天台的鐵門是半掩著的。他忽然有一點不明不白的期待。
是……洛枳來這裡了嗎?
他曾經帶著洛枳來過這裡。他們唯一稱得上是約會的遊玩,後海西單王府井,究竟走過哪些地方他已經有些記不清楚,印象最深刻的,是她一路上說過的很多話,像被小刀淺淺刻在了記憶的幕牆上。
她說起的故事,傾訴的困惑,隱藏著的囂張和驕傲,低頭時候溫柔的期待和羞澀。
送她回宿舍前,他突發奇想,說:「有一個我常常會去的地方,要不要一起來看看?」
這個天台仿佛是他的秘密基地。高中學校里有個常年不開放的圖書館,其實也有方法從外面爬上那個不高的天台,他有時候逃了晚自習就爬上去吹風,誰都不知道,包括葉展顏。
其實早就已經很喜歡洛枳了吧----就是那種喜歡,讓人變得想要陳述表白自己的一切,又想分享自己的所有秘密。
或者說,只是期待她誇讚一句,這裡真好。
也是那天,他含含糊糊地說起自己格外喜歡站在高處看下面的人,洛枳背靠商業區繁華絢爛的夜景,目光投向學校北側零星的渺遠燈光,許久才慢吞吞地說,我也是,只不過我以前是被迫的。
她喃喃地說了一大堆話,好像在和深處的自我對話,半晌才醒過來似的,不好意思地眯著眼睛笑,問:「你呢?應該不是被拒絕的局外人吧?你是有選擇的權利的。」
最後那句話說得如此肯定,仿佛已經認識他多年,了解至深。
盛淮南目光放空,沉默良久,身邊的女孩慌忙道歉,說自己冒昧了。可是她不知道,低頭說對不起的時候,正是他突然很想擁抱她的時候----手都抬了一半。
她面對他的時候,有時候會格外地小心翼翼。她的謹慎小心和他自己的猶疑驕傲,常常聯手扼殺了擁抱的機會。
就像四年前,她的拘謹戒備與他的吞吞吐吐,一個時間差,就錯過了整個窗台的風景。
記憶奔湧出來,盛淮南觸在門把手上的食指冰涼。是你嗎?
凝神一聽,竟然有人在說話。
「都別說了,明天還要考試,好好複習吧,我不想討論這個問題了。」
「沒心思複習,你今天把話說清楚。」
「有什麼可說的。你還不明白?就是你這種看不清眉高眼低死纏爛打的人才讓她壓力這麼大的,你還沒完了是不是?!」
竟然是三人行的攤牌。他聽了一會兒,一個顯然是占了先機的男生趾高氣昂,另一個則咬定了「過去」二字不鬆口,更有趣的是,夾在中間的女生硬是不肯給一句痛快爽利的結論,一直說著模稜兩可的話安撫雙方,反而越鬧越僵。
他慢慢踱下樓梯,苦笑著,思緒回到了兩年前。
那一刻,葉展顏坐在體育場高高的看台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六班的一個他現在已經想不起來樣貌的男生滿臉淚痕,好像瓊瑤劇里的馬景濤一樣大吼,吼叫的內容他已經都記不清。他側過頭去看葉展顏,葉展顏雖然沒有笑容,嘴角仍然可疑地上揚,眼睛微微眯起來,危險而誘惑,也有一絲壓抑著的張揚和喜悅----那個表情和他所以為的葉展顏大不相同。
如今回想起那個爭風吃醋的場景,盛淮南不由得難堪地笑出來,那麼幼稚。可他當時竟然認真地壓抑著自己心底那種無聊的情緒,鄭重而禮貌地對著咆哮的男生說:「作為她的男朋友,我請你不要騷擾展顏。」
後來怎麼收場的他已經記不清,總之他刻意保持的優雅和冷靜似乎沒有多久就淪陷於對方口齒不清的糾纏中。最後他有些疲憊地呆站在那兒,葉展顏不知什麼時候從看台上下來,從背後抱住他----他仍然清晰地記得她微涼的懷抱,和一句很輕很輕地:「你是真的愛我的吧?」
原來愛情,是要考資格證的。人需要各種各樣的形式來證明自己,那些過後冷靜下來會覺得愚不可及的各種折騰,在當時的情緒中卻是一種重要的過程。就好像沒有噴火龍的阻隔,騎士和公主的愛情就不會圓滿。
年輕真好。盛淮南加深了笑容,門後的爭論在他耳朵里,交織成了小孩子們自以為是的歡樂鬧劇。
他剛下了兩層樓,突然從上面衝下來一個男生,在樓梯間和他擦身而過,一個女生追下來,另一個男生喊著女生的名字緊隨其後。盛淮南詫異地想,何必一副大事不好的表情----畢竟打頭陣的那個淚流滿面怒氣沖沖的男生還是選擇了走樓梯而不是直接往下跳----只要還活著,沒什麼大不了。
他折回去,爬上樓梯,重新推開了天台的門。
北京冬天荒涼的風吹亂了他的頭髮。這個城市披著灰色的水泥外套,灰黑色的殘雪讓它看起來更狼狽。今天路上的行人很少。
盛淮南閉上眼睛,有些想不起來洛枳的樣子。
他曾經能夠清楚地感覺到她的情緒變化,即使並不確定背後真實的想法,但情緒本身的顏色,他還是可以分辨得清楚的。
這種辨識能力並不是出於對洛枳情有獨鍾。這種能力,一直是他的習慣,甚至是得意的把戲。
他從小就喜歡叼著一盒牛奶坐在機關大院的花壇邊上默默地觀察來來往往的人。到家中拜訪的叔叔阿姨坐在客廳里開始正色對父親說明來意的時候,他就抱著皮球站在無人注意的地方,靜靜地看。
這麼多年,他儘管無法記住那些謹小慎微、謙卑禮貌的面孔的主人都是誰,說了什麼,可是暗潮洶湧的話裡有話,平和的眉眼,誇張的假笑與捧場的面具下那可能的扭曲表情,逐漸填滿了他乏味的成長。
這種默默的窺視,就像一種兒童不宜的遊戲。
機關大院裡,錯綜複雜的利益交纏,就這麼擠在一起,是需要這樣一張謹小慎微的臉吧?包括他父親。
拿這樣的經驗去看身邊同學那小小的心計和虛榮心,實在是輕而易舉。儘管少女千迴百轉的心思他無法有切身體會,然而一旦發現苗頭,立刻微笑著用最溫和的眉眼來一邊斷絕她們的夢想一邊儘可能降低傷害,耍這種把戲他還是有一定能力的。
洛枳曾經對他說,盛淮南,你太自以為是了。
可是他從來都沒有猜錯啊。
他似乎又看到她俯下身吻他,動作輕緩從容,卻好像隔著一層濃重的白霧,什麼都看不清。再也看不清。
再見,自以為是的皇帝陛下。
他早就該知道。從來就沒有人活該讓他俯視。
背後的門吱呀一響。盛淮南的心仿佛被看不見的手瞬間攥緊,他猛地回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