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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3:01:08 作者: 八月長安
她害怕讓謝宇失望。她答應他自己不會出問題的。
何蔓強迫自己集中注意力。這個目的不明的測試開始顯現它的恐怖威力。醫生並沒有催她,自始至終保持著同樣溫和的表情。謝宇也似乎怕干擾到她,不敢開口。
白色的診療室里瀰漫著白色的緊張。
何蔓急得淚水在眼眶打轉。
「別急,慢慢來!」謝宇終於還是忍不住出聲鼓勵,語氣溫柔小心,像個年輕的父親。
「努力想想看,第一個是水果。」張醫生在一邊提示道。
「蘋果,」何蔓長出一口氣,「第一個是蘋果,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
「那第二個呢?」
何蔓再度陷入苦思。
「第二個是你每天都會看的,早上的時候,我看完你看的。」
謝宇輕輕撫摸著她的後背,溫聲提示。
「報紙?」
「第三個呢?第三個是交通工具。」
「汽車?自行車?」何蔓一臉焦急,「飛機?火車?」
「對了對了,」謝宇笑起來,「三個都說對了,好了。」
沒好,沒有好。何蔓的心慢慢沉下去。
這時,醫生從抽屜里拿出了幾樣東西,在桌子上擺好。
「現在請你記住這五樣東西。」
一隻手錶、一枚一元硬幣、一支鋼筆、一張名片和一個筆記本。何蔓認真地看著桌子上的物品,一直盯到腦仁有些疼,像要把桌上的物品刻進腦中一樣。
何蔓被謝宇握住的那隻手開始滲出綿密的冷汗。謝宇感覺到了,於是更用力地握緊。
醫生接著用一塊布把桌上的物品蓋起來。
「好,何小姐,現在請你說出剛才那五樣物品。」
「手錶,筆,硬幣,還有……還有……」
說到這兒就再也說不出的何蔓,轉過頭和謝宇對望,兩人的臉都是一片蒼白。
何蔓的淚水終於落了下來。
謝宇把她摟進懷裡,輕輕撫著她的後腦勺兒,像個溺愛的家長。
「好了好了,測試做完了,我們成功了,不怕,不怕。」
被推進核磁共振機器的那一剎那,何蔓有種被推進斷頭台的感覺。
這台奇怪的儀器,能穿透她腦中波濤洶湧的海洋。
海洋中漂浮著一些零碎的片段、混雜的畫面和混雜的聲音,不知道該如何匹配。
「何小姐的海馬體正在萎縮。」
穿著白大褂的男人拿著鋼棒,對著燈箱上兩張腦部斷層掃描圖指指點點。
「我早就不記得她的背影是什麼樣子了,我只記得你。」
男人從背後抱著自己,低頭能看到他結實的手臂環在腰間,抬眼卻看到暗淡的聖誕樹,聚會散場,歡笑落了一地。
「何小姐多年前曾經出過車禍,當時也發生了腦震盪。這次腦部再次受創,這地方的黑色部分是撞擊導致的出血,形成了血塊兒。這個是不是成因我們暫時還不能確定,但是從海馬體和何小姐平時生活中的表現、記憶力測試的結果綜合來看……」
穿白大褂的男人嘴巴一張一合。
「想不想喝啤酒?」
「想!我兩罐,你一罐!」
夏天的夜晚,樹影婆娑。夏天,夏天,天塌下來都覺得不著急的夏天。
「何小姐極有可能是患了腦退化症。」
隨著這句話,所有畫面真的都退了出去,像退cháo一樣遠離,消失不見。
何蔓從紛雜的思緒中恢復過來,定定神兒,發現自己正站在洗手間裡。
鏡子中的女人披散著頭髮,穿著睡衣,手裡還拿著一支牙刷。
原來都是因為沒睡醒。
何蔓放心地對著鏡子傻笑了一下。
起來就刷個牙,洗個澡吧。
這是何蔓今天洗的第十個澡。
謝宇坐在樓下,聽到樓上再次傳來嘩嘩的水聲。他慢慢地靠著牆坐到地上,對面的廚房櫃門敞開著,裡面的十幾袋鹽是何蔓一次次從超市買回來的,積壓成災,像一片不會化掉的雪。
謝宇原本以為,失憶是有順序的,何蔓會從最接近現在的開始遺忘,然後一直倒退,最後回到像嬰兒一樣的狀態。
實際上失憶是會跳躍的,今天的何蔓來到五年前,明天又可能跳回到大學時候,後天又恢復正常,正常沒幾分鐘就拎起包說要去開會……何蔓腦海中的記憶被打亂了順序,跳來跳去,沒有過去、現在、未來,只有當下的選擇。
五月,街上已經一派暮春景象。鄰居家一牆的花兒已經開敗,空氣中卻時不時還能嗅到淒迷的香氣,不知道是不是錯覺。
何蔓的病情惡化得比想像中要快。
三個月前醫生曾經表示,不做手術的話,現有藥物並不能遏制病情的惡化,只能延緩,但是療效因人而異。如果每天能做足夠的運動,維持身體機能,每天抄寫報紙、看書朗讀以維持認知功能,那麼最樂觀地估計,何蔓可以撐三四年。
「我們曾想通過手術把腦中的血塊兒移除,但由於血塊兒壓住了好幾條重要的腦部神經,手術風險非常高,大概只有兩成的存活率,所以我並不建議進行手術。」
謝宇至今還記得那一刻醫生懇切的聲音。也許是經驗豐富的原因,他很會控制自己的語氣和情緒,明明這麼絕望的消息,他說出來都像是安慰。
這兩成的存活率變成了何蔓和謝宇爭吵的源頭。
何蔓不想變成痴呆。即使最樂觀的估計,三年後她也會成為一個沒有記憶、沒有常識和行為能力的幼兒,也許大小便都無法控制。
可是如果做手術,幾乎等於找死。
剛從醫院回來的時候,何蔓還是清醒的情況居多,而這種清醒總是伴隨著恐懼,也伴隨著爭吵。
「你真想讓我變成痴呆嗎?連你和自己都不記得了,什麼都不會做,像個巨嬰一樣,我也不是我了,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三年後活著沒意思,那你就要立刻去死嗎?」謝宇激動地咆哮。
「手術怎麼能叫作立刻去死呢?!不是還有兩成的可能性康復嗎?」何蔓的眼淚撲簌而下,「我不能真的變成傻子啊,我不是可憐我自己,我是想趁自己現在還有意識,能夠做決定的情況下安排好一切。你知不知道,我會拖累你一輩子?你已經請了這麼多假,工作都快保不住了,未來還要負擔我的醫藥費,後半輩子都要照顧一個傻子,一個根本就不是何蔓了的傻子!你明白嗎?!你才三十三歲啊,你要毀掉自己一輩子嗎?等到我真的痴呆了,連自己是個累贅都意識不到,我怎麼幫你!」
「我當然知道。我也知道,如果現在生病的是我,你也會跟我做一樣的選擇!照顧你一輩子怎麼了?怎麼了?要照顧你的是我,我都沒覺得是負擔,你憑什麼替我決定?」
何蔓的眼淚大顆大顆地順著臉頰流下來。
「我們不是夫妻了,不是都已經離婚了嗎?你不是也決定了讓我開始新生活了嗎?當時都能分得開,現在怎麼就分不開了?如果當時我們離婚之後我就搬去別的城市了,你再也見不到我了,那我對你來說不也跟死了一樣嗎?這難道不一樣嗎?」
「我說不一樣就不一樣!」
謝宇吼得何蔓渾身一震。
「我不要你死。就當你是我女兒,對,就當你是我女兒,倒著長大,越長越小,不行嗎?反正你這麼笨,老了也一定會痴呆,不就是早一點兒嗎?」
謝宇緊緊地摟著何蔓,像是下一秒她就會灰飛煙滅一樣。
然而,這並不是唯一一次爭吵。何蔓一直心心念念去做手術,謝宇則每次都會和她因為這件事情對著吼,吼到最後再一起抱頭痛哭,循環往復。
直到何蔓的記憶力脆弱到記不起自己想去手術這件事情,也再不能完整地跟謝宇吵一架。
曾經有個甲方客戶代表和謝宇私交很好。客戶那年三十歲,剛剛和戀愛長跑六年的女友分手。
他住在一棟公寓的七樓,女友搬出去後,留下了一些零碎的日用品和一條金毛尋回犬。
金毛尋回犬六歲半,是他們剛開始同居的時候一起抱回來的,從一丁點兒的小奶狗長到現在的三十八公斤。金毛對運動量的要求很大,他們曾經每天早上一起帶著狗狗跑步,晚上下班後帶著它一起散步。
客戶代表工作很忙,女友卻是自由職業,白天女友和金毛相互陪伴,晚上一家團圓,溫馨得不得了。
可惜了後來。
女友搬走後,家裡就只有金毛自己。客戶代表把落地陽台常年開著,無論冬夏,這樣當他加班到深夜無法按時回去遛狗時,金毛可以自己到陽台去大小便。
可他很快就被鄰居投訴了。金毛白天在家很寂寞,所以一旦站在陽台發現下面小區裡有人走過,就會對著人狂吠,不知道是不是思念主人的緣故。鄰居不堪其擾,直接報了警。
他只能把陽台封上,不讓它出去。
有天晚上他很晚才回家,一打開門,一股惡臭撲面而來。原來金毛拉肚子了,茶几下面的羊毛地毯一塌糊塗。沾了一身大便的金毛知道自己做錯事了,懂事地沒有撲上來迎接他,而是可憐巴巴地蜷縮在角落裡,一雙眼睛水汪汪地看著他。
那個蜷成一團的大傢伙,卻比剛出生的時候看起來還要瘦弱渺小。
他沒忍住,三十歲的大男人,就那樣蹲在門口,失聲痛哭。
謝宇曾經很不解。既然沒有時間,為什麼不把狗送給別人,或者賣掉?
否則主人也難過,狗也生活得不快活。
客戶代表苦笑著沒解釋,半晌才說:「捨不得。」
明知道對人對狗都好,可是他捨不得,狗也只認他一個主人。
有什麼辦法。
謝宇只能表示同情,但從來沒有真正體會過那種捨不得的感情。
然而,當Danny委婉地勸他,何蔓現在的情況還是比較適合被送去療養院,不知怎麼,謝宇忽然想起了這個遙遠的故事。
Danny不是第一個這樣勸他的人,也不是第一次勸他了。小環、何琪一家……所有理智的旁觀者,都能客觀地判斷出此時最適合他們的方式。謝宇重新回去上班,何蔓去療養院,在專業人士的護理下調養,同時也減輕了謝宇的負擔。
「這是長久之計。」
所有人都這樣說。
可是他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