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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3:01:08 作者: 八月長安
    「你們,重新做個自我介紹吧,也講一講現在自己負責的是哪部分工作,跟的哪個項目,感覺如何,是否有重新調整工作內容和職能的意願。隨便說說。」

    限眾人的表情像是活見鬼了。

    何蔓早有準備,溫和地一笑,輕聲卻不容置疑地說道:「是這樣,出了車禍之後,我也對人生思考了很多,不過你們肯定也沒興趣聽我說這些人生感悟。客觀上,我的確有了一段空閒時間全面地審視我們創意部。未來工作量會很多,我不希望大家帶著負擔上路。機會難得,今天不管說什麼,我保證都不會影響到你們的飯碗。誰先說?」

    她早就打定主意不要偽裝以前的何蔓。

    一切都是新的,謝宇說了,要向前看,不是嗎。

    何蔓聽著手下的陳述,看著窗外,黯然一笑。

    「安柔這個牌子,聽上去像衛生巾,實際上是bra(女士文胸)。客戶那邊雖然說自己只是本本分分生產bra,以質量取勝,從來不去考慮什麼細分市場和目標消費群體,但在我看來,即使他們自己沒有意識到,其實產品已經幫他們劃定了一個消費者圈子,那就是中年婦女。」

    何蔓按了一下手中的遙控器,PPT翻到了下一頁,會議室裡面的各部門領導聚精會神地看著投影幕布,一臉興致盎然。

    除了謝宇。他誰都不看,包括何蔓。

    「安柔的品牌名稱本來就比較老套,比較容易吸引40歲以上的已婚家庭主婦,我們部門同事經過市場調研後做出的歷年銷售情況分析報告也證明了這一點。而安柔生產的產品款式,以我這種跟年輕還勉強搭得上邊的女性看來,」何蔓說到這裡,會議室眾人對她的自嘲回以笑聲,「這些款式,真的是夠老土。也許歐美市場的主婦們還會注重bra的款式,但是亞洲市場的文化背景所致,真正對bra感興趣的、購買力強的、更新頻率也更高的,其實是年輕女性。她們知道內衣要成套購買,bra和內褲的顏色要搭配好,這樣才能取悅伴侶。」

    何蔓繼續講著,報告漸入佳境。昏暗的會議室里只有站在幕布前的她神采奕奕,像是車禍從沒發生過,她什麼都沒有忘記過,更沒有從這個戰場上離開過。

    謝宇這時抬起頭,遠在會議室另一端的他抬起頭,微微笑了。

    報告結束,大老闆意猶未盡地問道:「所以如果安柔要改名字,應該改成什麼?」

    何蔓原本張口就要回答,想了想卻改口道:「今天只是提供一個切入點供大家討論,希望能得到更多的意見。找到了問題所在之後,才能有比較全面的解決方案。新的品牌名稱只是這個方案的一部分,我部門的成員已經有了很多比較好的想法,現在也想聽聽在座各位的意見。」

    何蔓微笑著說完,在場的人已經有一半變了臉色。

    聽取別人意見?這個何蔓住院的時候吃錯藥了吧?她一直都以「廣告界未來的賈伯斯」自居,倒不是為了堅信自己能造出蘋果----她學習賈伯斯的不僅是創新,更是獨斷。在何蔓以往的報告裡,沒有部門同事、沒有別人的意見,她的一定對,一定有道理,誰敢有異議,就來爭到底。

    大家面面相覷,臉上驚疑不定。

    這時,一直沉默的謝宇開口了:「你知不知道,安柔這個牌子其實是人家公司總裁親妹妹的名字?」

    「所以呢?」何蔓示意他繼續說。

    「他會選這個名字創立品牌,本身就說明有特殊的意義在。你一上來就要把人家用了七八年的品牌名改掉,客戶恐怕不會高興的。」

    何蔓的笑容像是凝固在臉上一樣穩定:「客戶恐怕不會高興,這恐怕也是你的臆測。品牌名有特殊意義,這恐怕也是你的臆測。也許當年只是他創業最初想不到什么女性化的品牌名,所以隨手就用了妹妹的名字,還能讓妹妹開心,就這麼簡單而已,即使改掉了對方老闆也未必會多麼傷心。客戶願意讓我們公司來做這個生意,並未事先提出不可以更改主品牌名稱,從為客戶著想的角度,我覺得我們也沒必要作繭自縛。」

    「而且,」何蔓越說笑容越燦爛,「就算客戶不希望更改安柔這個名字,他也照樣可以採納我們的建議,創立主品牌旗下的副線品牌,主攻青年女性市場,款式更新換代,重新選擇廣告投放渠道,這也完全沒有問題。總之,我們創意部會竭盡全力提供盡善盡美的報告,能不能跟客戶講清楚,恐怕就是你的工作了。對嗎,謝總監?」

    果然。

    又掐起來了。

    在場所有人,包括大老闆在內,此刻都十分確信,這個何蔓沒什麼變化,醫院的藥品質量還是穩定的。

    謝宇笑笑,不置一詞。

    日子就這樣平淡地過了一個月。也許是突然回到工作崗位,她有些難以適應這樣的工作強度,有時候會眩暈,愛忘事,但是好在沒有出什麼大紕漏。她成功地做回了創意部總監,有了在這個世界安身立命的資本。

    但再也沒和謝宇說過一句話。何蔓回想起自己失憶以來對他的追求,總覺得難堪,又覺得不平。看到謝宇,自己心口還是隱隱作痛,不如不見。

    中秋的時候,公司組織大家一起去K歌。除了幾個麥霸執著於唱歌這件事,其他人通通喝得東倒西歪。

    何蔓沒有。她酒量差,但只跟親近的人在一起才會喝醉。與同事、客戶、普通熟人在一起,也許會喝到吐,但始終不會醉。

    以前謝宇對她這一點十分好奇,久了也明白,何蔓對外人始終保持著一種戒備心,自然沒法兒將自己放鬆地交給酒精。

    包房裡戰況一片混亂的時候,何蔓推開門,把自己從烏煙瘴氣中解放出來,隨便找了一個黑暗的空包房走進去,坐在沙發上發呆。

    門沒有關,走廊的橙色燈光斜斜地照進來,她能看到形形色色的男女在門外穿梭而過,大多走路七扭八歪。有個喝醉了的姑娘走到她門口忽然沒站穩,顫巍巍地跪到了地上,被身後的一個男人很快地扶起來,攙著向前走。姑娘卻非要掙脫他,哭著喊,你憑什麼管我,你不是不要我了嗎,你去跟她男女對唱啊,你滾開,你別管我……限男人低聲哄著,扶著她走遠。

    他們也是一對情侶吧,何蔓猜測。

    可能只是普通的彆扭,姑娘醉後矯情,誤會了男人和別的女生的關係,吵吵鬧鬧一通,酒醒了就好了。

    也可能男人真的是劈腿了,腳踩的兩條船冤家路窄,出現在同一個包房裡角力,最後船翻落水。男人上岸前總要把住其中的某一艘,溫言軟語地哄回來。

    還有可能他們是一個公司的同事,HR命令禁止辦公室戀情,所以他們只能轉入地下,各自喬裝單身,男人被女同事覬覦,姑娘只能在一邊裝作毫不介意地看著,咬碎銀牙和血吞。

    何蔓痴痴地看著外面,胡思亂想。

    燈紅酒綠,飲食男女。這世界上有那麼多愛情,那麼多不同的可能,其實說穿了,概括起來也就那麼點兒事。

    每對情侶都覺得自己的感情最特別,最難捨難分,最複雜也最珍貴。

    她和謝宇何嘗不是。或者只有她自己這樣想。

    不過就是一段感情。時間拖得久了點兒,再久也有保質期。生魚片的保質期只有一天,高溫消毒的利樂磚牛奶可以保質一年,化妝品保質五年,橋樑保質一百年……他們的感情,只是過了保質期。

    一開始最新鮮,然後慢慢變味,卻捨不得扔。總算扔了,又被沒記性的她撿了回來,嘗了一口,終於無可奈何地放下了。

    日文里保質期叫作「賞味期限」,還是謝宇告訴她的。她一直覺得這四個字很妙。不是說「唯有愛與美食不可辜負」嗎,味道和愛都一樣,的確是用來細細欣賞的。

    可過了期限,又能怎麼樣。

    眼前的燈光被一個身影擋住,恍惚中應該是謝宇出現在門口。

    何蔓起身,推開擋在門口的他,大步離開。

    身後沒有人追上來。

    第十二章 對不起

    何蔓只覺得眼前開始發白,閃亮亮的碎片像是小時候電視機的雪花屏幕,她再也接收不到外界的信號。

    可笑,她竟然一直以為自己是受傷害的那一個,純潔無瑕。

    「何小姐,盧醫生有事耽擱了,他說你可以先聽聽桌上的這些錄音帶,他正趕過來。」

    私人心理診所的護士小姐都比公立醫院的要溫柔許多,也許是工作量不同的緣故。曾經那個被工作壓力壓垮的何蔓不也總是對周圍人惡聲惡氣嗎?

    她到底還是找到了這家診所。車禍出院後已經過去三個月了,何蔓並非想追尋什麼離婚的真相。知道與不知道都不重要,謝宇不會回到她身邊了。

    只是這段日子以來,鋪天蓋地的孤獨感讓她很難承受。

    何蔓倒也不再記恨那個奪走了自己的青春、朋友和愛人的「何蔓」,對方也只是個可憐蟲罷了。在她什麼都不再擁有的現在,如果有個機會能和曾經的自己聊一聊,也不是一件壞事。

    只是想要找一個知情者,聊一聊。反正她周末都沒什麼事做。

    何蔓沒有再聯絡過謝宇,她不希望謝宇覺得自己是借著找心理診所的名義糾纏他。她也有尊嚴。但她還是給小環發了一封郵件,沒想到,對方很快就回復了。心理醫生叫盧之行,小環給出了他的辦公電話、手機號碼和地址。何蔓打了診所的辦公電話,與前台的護士預約了今天的這次會面,在等待盧醫生回到診所的時間裡,護士把她引入盧醫生的辦公室,在他的電腦上調出了整整一個文件夾的音頻資料,是何蔓每次來做心理諮詢的錄音記錄。

    何蔓朝護士道謝,護士便離開房間並帶上了房門。

    屏幕上的每份文件都標明了錄製的時間。何蔓戴上耳機,隨手點開一個圖標。

    耳邊傳來的女人聲音十分怪異,熟悉又陌生,焦躁不安,語速很快。

    「他無論去哪裡都會帶著手機,每次電話響他就躲進洗手間,今天他洗完澡後,把手機留在洗手間。我拿起他的手機看,看到有一個叫Cookie的人傳了一條很曖昧的簡訊給他。那一刻,我突然覺得自己喘不過氣了,你明白嗎,耳朵里聽得到心跳聲,我覺得自己快要死了。」

    盧醫生的聲音聽上去溫和而充滿磁性﹕「那簡訊寫些什麼?」

    何蔓﹕「那個叫Cookie的人,問他何時能再見面。」

    盧醫生﹕「這其實很平常,並不代表他在外面有人。有時候人的情緒和心態會左右自己看問題的角度,你心裡不信任他,所以覺得這條信息有問題。我是個旁觀者,我就覺得這很正常,也許只是商務夥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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