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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3:01:08 作者: 八月長安
    何蔓張張口,發現自己連一句「對不起」都說不出口。

    說到這裡,小環拿起自己的手機,從相片檔案里,找出一張照片。照片中,小環和一個很英俊的混血男子摟在一起,背景是馬德里的街頭,兩人對著鏡頭開心地笑著,神態親昵,天生一對。

    小環指著照片:「Randy,還記得嗎?」

    何蔓點點頭:「你好不容易才泡到的啊,說認識了他才第一次想要結婚……」

    「被你鬧分手了。」

    何蔓啞然。

    她說不出「對不起」,更講不出「請原諒我」這種話。發生的一切都浸滿了時間的重量,傷害一天天累積,變得厚重艱澀。謝宇也好,小環也好,都用了漫長的時間來恢復,哪裡是她一句輕飄飄的「對不起」就能抵消的。

    她內心沉重,想哭卻哭不出來。這一切都是她做的,她知道,卻不記得,所以完全無法感同身受。

    即使再真誠的歉意,裡面也夾雜著一絲無辜。

    何蔓輕聲開口:「小環,我沒法兒對你說對不起。好像在要挾你原諒我、重新跟我做朋友似的。我沒臉這樣講。」

    她從錢包掏出一百塊錢壓在杯墊下面:「我請客。」說完就拎起包匆匆要逃走。

    小環立刻站起身攔住了她。

    何蔓拉著路小環從酒吧里出來的時候,小環的眼睛依然長在那個笑容乾淨的駐場歌手身上。

    「別看了,那孩子頂多十九歲,你注意一下社會影響。」

    路小環喝多了,嘴巴就跟不上大腦思維,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怎麼還擊何蔓,於是又鑽進了旁邊的7-11,拎了兩罐百威出來,硬塞一罐給何蔓。

    「還喝?」

    「喝!為什麼不喝。我明天下午就要坐飛機去日本出差,好幾個月以後才能回來。那時候,說不定你就已經什麼都想起來了,又變身刻薄鬼,我想不想再見你還難說呢。今朝有酒,今朝醉!」

    「啪啪」兩聲拉開拉環,路小環朝何蔓舉了舉啤酒罐,就自己先仰頭灌了下去。何蔓頭有點兒暈,把鋁罐捏得噼啪作響,看著小環笑。

    路小環沒提原不原諒的事情。

    當時在咖啡館,她攔住狼狽的何蔓,硬是把她按回座位上。幾分鐘詭異的沉默之後,她忽然拆散了盤發,把外套一脫,長出一口氣。

    「這地方好悶啊,衣服也是,胳膊都伸不開,煩死了。我們去喝酒好不好?」

    何蔓愣了,眼前的路小環像是也一瞬間失憶了,穿越回了五年前。

    剛剛氣氛那樣壓抑,她都沒哭,此刻看著這個眉宇間無比熟悉親切的朋友,卻突兀地哭出了聲。

    「幹嗎呀你,好好的哭什麼,苦情戲上身了你?」小環詫異,連忙起身坐到何蔓這一邊,從桌上抽出兩張紙巾幫她擦眼淚。

    「我不知道,我就是想哭……」何蔓抽抽噎噎地說不出話。

    小環嘆口氣,語氣悵然又放鬆:「你知不知道,在來的路上,我還在想見到你之後一定要對你很冷漠,話怎麼難聽就怎麼說,一定要報復回來。結果見到你可憐巴巴的那個樣子,就什麼都不想計較了。」

    「小環……」

    「你說你,這麼多年的感情了,怎麼會忽然擔心我要搶你男人?你神經病吧?你知道我多生氣嗎?其實大學裡我成績比你好,社團學生會的經驗也很多,但畢業了以後,你一直都比我混得好,可我對你表現出任何羨慕嫉妒恨了嗎?你做職場白領,我做背包小清新,井水不犯河水。我把你當一輩子的朋友,結果反倒是你先跳出來,說我的不是!」

    「我……」

    「你什麼你啊,別哭了,又沒死人,趕緊給我起來,陪老娘去喝酒!」

    何蔓被小環像牽狗一樣牽出了門。

    晚風微涼。

    幽深狹窄的馬路兩旁,霓虹燈次第亮起,透過繁盛茂密的法國梧桐,遮遮掩掩地露出一點兒端倪。這個城市一直都是這樣,越晚越美麗。

    何蔓和路小環並排坐在馬路邊,看著來來往往的城市動物,一罐啤酒喝得很慢。

    「沒想到,我們也淪落到了在街邊看年輕姑娘露大腿的年紀了。」

    何蔓笑:「她們也羨慕你穿香奈兒啊。話說你就這樣坐在路邊,衣服都糟蹋了,不心疼啊?」

    「假的。」

    「假的?都是假的?」

    「鞋是真的,衣服是假的。大牌嘛,誰都想穿。可如果還沒晉升到買什麼都能不眨眼的經濟地位,那還是得有策略地穿。幾個真的幾個假的混搭,才最有信服力。」

    「這話精闢啊,誰說的?」

    路小環咯咯笑:「你啊。」

    「看來我還是這麼睿智啊。」何蔓搖了搖啤酒罐,聽著液體在罐子裡搖來盪去的聲音。

    「你還是會怪我吧,」何蔓說,「畢竟你那麼喜歡Randy。」

    「我也就是那麼一說。我們要是真的情比金堅,怎麼可能你一鬧就分手。在這件事情發生之前,就已經貌合神離了,他這種男人最需要新鮮感,否則也不會談了好幾年戀愛都不提結婚的事。

    Randy一直覺得,他最好的年紀里只有我一個女人,人生路徑過早地被確定,錯失了很多可能性,是我耽誤他了。」

    「神經病啊,」何蔓一聽就火了,「我早就覺得這男的有點兒自戀,沒想到這麼過分。他是不是還想朝你要青春損失費啊!」

    小環笑了,倒沒太難過的樣子:「是你成全了Randy,他一直想分手,但一直希望分手是因為我這邊的問題造成的,這樣他才沒責任。你說我和謝宇有一腿,我說沒有,他居然信你不信我。你說,這段感情還有什麼意思。」

    何蔓嘆氣,盯著樹影發呆。

    「小環,那你說,我和謝宇之間,還有意思嗎?」

    「想在一起就有意思,不想在一起就沒意思。愛情哪兒那麼複雜,說穿了就這麼兩句話。你愛他嗎?」

    何蔓點頭。

    「他還愛你嗎?」

    「不知道。」

    「問他啊。」

    「不敢。」

    「去問他。一晃半輩子都過去了,你看看你,眼睛一閉一睜,哇塞,五年就沒了耶!說不定再一眨眼就要進棺材了,還想拖到什麼時候再問啊?」

    「你會不會說話!」何蔓用胳膊肘兒搗了小環一下,「我只是覺得他很討厭我,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因為你跟我說的這些吧,我無理取鬧,你們都離開我了。」

    「沒有啊,你把我氣跑了之後,你們還繼續在一起小半年時間呢。後來是你自己非要離婚,又不是謝宇提出來的。」

    「真的?」何蔓訝異,「那這半年,我們倆怎麼了?」

    「我哪兒知道!我恨不得這輩子都不要再看見你了。」

    何蔓沉默了。

    這時,小環像想起什麼似的,疑惑地問道:「你又去看盧醫生了嗎?」

    「盧醫生?」

    「你的心理醫生啊!他還是我介紹給你去看的呢,大概一年前開始的吧,你每一兩個星期都會去一次。我記得你脫髮、失眠、滿臉爆痘,脾氣也特別暴躁,去他那邊看過一段時間後倒是有好轉。反正直到我們倆鬧翻,你還一直堅持看心理醫生。」

    何蔓發現自己一點兒印象都沒有,而且她家裡也沒有任何自己看過心理醫生的痕跡。

    小環懶洋洋地把手搭在何蔓的肩膀上:「我覺得哦,他可能會知道你跟謝宇後來發生的事,因為你會對心理醫生講很多話,說不定診所都有記錄,你可以去問問。」小環頓了頓,又補充道:

    「不,他肯定知道點兒什麼。」

    「為什麼這麼肯定?」何蔓有點兒不解。

    小環哈哈乾笑了兩聲:「直覺吧。」

    她結束了這個話題,把半空的罐子與何蔓的啤酒罐碰了一下:

    「最後一點兒酒,我們喝完吧。」

    「小環,謝謝你願意原諒我。」

    「不是什麼原諒不原諒,」小環搖頭,「都過去那麼久的事情了,我再生氣、你再愧疚都改變不了什麼。只不過就是今天看見你的時候,我發現自己還是很想跟你做朋友,一直做朋友。」

    小環看著何蔓的眼睛:「所以,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第十一章 賞味期限

    你有沒有過灰心的感覺?像是能看到自己一顆心迅速地衰敗下來,像是天不明不白地暗了下來。

    鋪天蓋地的心灰,這時候,其實人是不會哭的。

    宿醉醒來的第二天,往往令人感到格外沮喪和空虛。

    酒精就是高利貸。它所能帶給人的勇氣與快樂,都會在第二天的胃痛頭暈和消極厭世中被加倍討要回去。

    何蔓忘記拉窗簾,上午被熾烈的陽光曬醒。她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折騰了近一個小時才鼓起勇氣坐起來,沒想到,這個簡單的動作就讓她差點兒吐了。

    經過了一整天的心慌氣短和食欲不振,傍晚的時候,夕陽餘暉灑進臥室里,她終於有了一點兒活過來的感覺。中間手機收到過七條簡訊,一條是路小環上飛機前發給她的,要她保重身體,約定她出差回來之後再聚;一條是何琪發來問她現在到底住在哪個房子裡面,做了些桂花釀想給她送過來;還有五條都是垃圾廣告和詐騙簡訊,那個喜歡發標點符號的騙子也在其中。

    何蔓覺得很沮喪。謝宇就像完全不在意她的死活一樣,對於這個生活在現代社會的原始人,他絲毫沒有掛心。

    她揉了揉頭髮,終於決定起床。

    何蔓去了趟超市,買了雞蛋牛奶等東西充實冰箱,想了想,又買了幾個做慕斯的小寬口玻璃瓶。

    她以前只會做些家常菜,是和謝宇在一起之後才開始苦練廚藝的。謝宇喜歡吃甜食,她就學會了烤麵包、烘焙曲奇、自製蛋糕。

    何蔓的酒後症狀依舊明顯,心跳如打鼓,她覺得做點兒吃的也許能緩解一下。

    果然是老了。二十多歲的時候通宵打牌唱K,宿醉之後第二天照樣精神抖擻滿血復活,哪兒像現在這樣狼狽。

    何蔓唉聲嘆氣地挽起袖子,面對一堆食材的時候忽然恍惚了。

    應該怎麼做來著?

    也許是太久沒做手藝生疏了,何蔓費勁兒地想了許久,終於還是認了命,難道老了老了,連記憶也衰退得這麼明顯嗎?她只好掏出手機,上網搜索慕斯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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