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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3:01:08 作者: 八月長安
    「我我我我我……」我了半天也我不出下一個字。

    何蔓卻撲哧笑出聲來。

    謝宇有些懵懂地看過去,何蔓眼睛裡哪兒還有一絲淚光,她倚著沙發扶手笑彎了腰,那種嬉笑聲讓謝宇有種久違的親切感。

    好像冷清許久的房子裡注入了一絲活氣兒。

    「你到底是什麼意思?」他不想輕易動搖,所以語氣故意強硬了些。

    「你覺得呢?」何蔓笑著抬起頭,慢慢將上揚的嘴角沉下來,「忽然聽到這麼一個細節很令人信服的事情,自己卻怎麼都想不起來,但是好像又確實發生過,這種感覺好受嗎?」

    謝宇沉默了。

    「剛才來的路上有個街邊試吃的小店開張,棒棒糖是店主發給路過的人的。故事呢,也是我隨口編出來騙你玩兒的。」

    何蔓輕輕巧巧地將棒棒糖從謝宇的手中拿走,隨手扔進了垃圾桶。

    「人本來就是靠記憶活著的,」她的目光掃過謝宇剛剛提起的花瓶、地毯、沙發布……半晌,重新定位在謝宇臉上,「所以不記得的事情就等於沒發生過。你跟我提起的所有一切,東西也好,離婚也罷,在我心中的感覺,就像這個棒棒糖之於你的感覺。所以我問你,這種感覺好受嗎?明明像是沒發生,卻非要你承認,要你承擔後果。我知道你很難理解,失憶這種事情聽起來就夠荒謬的了,所以我也編了個故事,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感覺和你一樣荒謬。」

    謝宇沉默了。

    仔細想想也是,何蔓沒時間也沒心思來玩兒一場失憶的遊戲耍弄他。她當初走得那麼決絕,怎麼可能這樣無厘頭地耍回馬槍。

    其實是他自己希望,何蔓,半年前那個拉著箱子頭也不回的何蔓,回心轉意、大動干戈、大費周折地用失憶來偽裝一句「我愛你」。

    也不是為了什麼,不是想複合,更不是放不下。謝宇告訴自己,只是想要出一口氣,解開一個心結。

    僅此而已。

    他正想說點兒什麼安慰她,沒想到,何蔓退後了一步,有點兒不好意思地繼續說道:

    「但現在我算是徹底接受了,」她抬眼有點兒羞澀地一笑,「你……你在門口把我推開的時候,我就發現咱們之間的關係不一樣了。」

    何蔓這次是真的流下了眼淚。

    她抬起手,一邊抹眼淚一邊努力地笑著說,「都怪我,我還覺得咱倆是剛從海邊度蜜月回來呢,有點兒唐突了。我……我會注意的。」

    眼淚越抹越多。何蔓終於還是蹲下去,笑著哭出來。

    謝宇臨睡前才想起,自己的手機充電器還在臥室里。

    他掀開毯子,從沙發上起身,輕手輕腳地上樓,輕輕擰開臥室的門。

    何蔓沒有拉窗簾,月光穿過窗子照進來,一室冷清。

    謝宇從床頭柜上方的插座上拔下iPhone充電器,「咔嗒」一聲。何蔓不知道是不是被吵醒了,翻了個身面向謝宇這邊,一張睡顏沐浴在月光下,伴隨著輕輕的鼾聲。

    鼾聲。謝宇忽然像被什麼攝了魂魄,定在了原地。

    就在前幾天,他喜歡的一部美劇演到了大結局。老太太終於在睡夢中安詳離世,孤獨的老頭子面對鄰居們和子女們的關心,笑得豁達而堅強。

    「我很好,別擔心。只是可惜聽不見她打呼的聲音了,有點兒睡不著,我不得不從旁邊的農場借了一頭小豬放在臥室里。」

    周圍人大笑,謝宇在笑聲中濕了眼眶。

    相戀多年,結婚五年,一旦分離,令人抓心撓肺的反倒不是感情----感情早就無可挽回地轉淡、破裂,否則也走不到這一步。

    最難過的是習慣,是想讓Lily幫忙遞杯水時無意中喊出的一聲「蔓」;是沒有鼾聲的、太過安靜的夜晚;是洗手台上面殘留又被扔掉的那幾件她懶得帶走的化妝品……離婚的時候,何蔓搬家搬得很快,也不告訴謝宇她到底搬去了哪裡。

    他靠在門口,面無表情地看著何蔓利索地指揮工人:「這些,這些,都打包,其他的不用。」

    何蔓的神情依然是平時工作時能見到的,嚴謹、理性,甚至有點兒刻薄,看不出任何一絲她是離婚搬家的樣子。

    他曾經以為雖然辦手續很快,可她搬走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兩個人畢竟在這套房子裡生活了太久,沒經驗的人總以為搬家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和電視上演的一樣,幾個紙箱子就能裝走一切----然而生活痕跡哪是那麼容易清除的。她的衣服,她的化妝品,她的文件、書,她的咖啡壺,她的幾十雙鞋子……零零碎碎收拾了大半天。謝宇一直繃著臉,強迫自己不去注意他們的進度,可是眼看著客廳漸漸被箱子和袋子堆滿,他心裡到底還是難受了。

    客廳里的那些東西,大大小小,都是何蔓的存在感。

    它們走了,她就不存在了。

    「你記不記得當初我們從外環搬進中環的那一次?」他鬼使神差地開口和她講話。

    何蔓沒答話。她懶得回答他的任何問題,只是轉過臉,用目光來藐視他的沒頭沒腦。

    謝宇不再講下去。何蔓繼續彎下腰去清點東西。

    也就是結婚前一兩年,他們決定在中環附近租一套房子。外環畢竟太遠,每次加班到很晚的時候,地鐵都停運了,回家變得格外不方便。那時候兩個人條件好些了,可還沒有像現在一樣。搬家前,自己花了好幾天時間細細打包,要趕在舊房子租約到期前搬走;何蔓則在網絡上比較幾家搬家公司的價格,最後咬牙選了最便宜的,條件是需要他們自己先把東西搬到樓下,人家只負責跟車運貨,到地方之後,還得他們自己再把東西搬進新家。

    為了省錢,沒辦法。大夏天,兩個人都熱得汗如雨下,上一層樓歇一次,相互看一眼,笑一笑,再接著搬。

    「以後再也不搬家了,半條命都折進去了。」

    何蔓那時候的氣話,言猶在耳。

    現在不同了,她可以在工作之餘,讓秘書幫忙定一家服務最周到的搬家公司,不必考慮價格,幫她把屬於她的所有東西都安置妥當,連一根頭髮都不會落下。

    打包完畢,何蔓指揮著搬家工人出門。

    謝宇並沒有送她,他站在那裡,何蔓一眼都沒看過他。

    「我把鑰匙放在桌子上了。」

    這就是她在這個家裡說過的最後一句話。

    謝宇都記不得自己有沒有回應,可能說了一句「好」,也可能只是點了點頭。

    何蔓睡相安恬。謝宇的手輕輕地在她的臉龐拂過,手指卻沒有觸碰她。

    她只記得他們蜜月時發生的那些甜蜜的事,記得共苦,記得同甘,卻不記得後來所有的對立、爭執、惡言相向和漸行漸遠。

    謝宇還記得他們之間最後一次像今晚一樣面對面談話,是車禍前,在公司的會議室里。

    雖然兩人已經離婚,但在同一家廣告公司上班,謝宇是業務總監,何蔓是創意總監,那麼多公司會議,低頭不見抬頭見。不過,他們上班常常刻意搭不同的電梯,下班一個往左另一個就往右,為的就是儘量不要碰見彼此。

    那次會議的主題,是要幫一個老化的相機品牌做「品牌再生」,老闆和下屬坐滿了整間會議室。他倆當著下屬的面針鋒相對,水火不容。

    謝宇一把將方案朝桌子的中央一推,沉聲說:「這絕對不是客戶要的東西。」

    何蔓「嘁」的一聲笑了,輕聲道:「你怎麼知道不是?你拿著方案問過客戶了?是不是以後我們都不用拉客戶了,直接把業務部當客戶伺候?」

    就是這樣,「嘁」的一聲,然後笑,眼睛看著別處,語氣輕柔卻字字誅心。隨口一個反問,就能將別人氣得啞口無言。

    在兩人最甜蜜的時光里,何蔓是那麼開朗又慡氣的姑娘,只會對最厭惡的人擺出這種輕蔑的態度。謝宇是知道的,每次她用這種表情和語氣把別人氣得無語,謝宇都會笑她的促狹和小小刻薄。

    後來,她卻一次又一次地在他面前輕聲嗤笑。

    他氣血上涌,克制著讓自己表現得淡定:「根本不用談。」

    何蔓提高了音量:「那你有什麼資格批評我們的方案?什麼叫根本不用談?公司請你來就是要你去接洽客人,把我們的理念推銷給他們,什麼時候開始,我們創意部需要把理念直接賣給你們業務部了?」

    「我的職責就是要明白客人的要求和方向,如果我拿這個點子去跟人家談,只會是自殺式行為,他們根本不會接受。」謝宇覺得何蔓完全不可理喻。

    何蔓再次冷笑:「你不會談是你的工作能力有問題,關我的點子什麼事?這樣吧,你談不來的話,我親自去談,OK?就怕談好了之後,業務部就沒什麼存在價值了。」

    把話講到這個地步,等於直接撕破了臉,會議室瞬間安靜無聲。

    何蔓直視謝宇,絲毫不肯退讓。

    謝宇慢慢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走到何蔓面前,從名片夾里拿出客戶的名片放在何蔓面前,用嘲諷的語氣說:「加油。」

    說完那句話後,謝宇轉身離開會議室,那是他最後一次在公司見到何蔓。

    「現在」的何蔓。

    此時,眼前臥室的床上,五年前的何蔓依舊沉睡在月光里,安然如嬰兒。

    第六章 自衛反擊

    戀愛到後來就是這樣吧,從一開始全副武裝、只展現最好的那一面,到後來打嗝兒放屁全然沒有忌諱,熟悉彼此像熟悉自己的掌紋,感情才慢慢滲透那層給外人看的假麵皮,流進血液里。

    何蔓醒過來的時候,外面已經天光大亮。

    床頭的鬧鐘顯示已經上午九點半。她不知道謝宇是不是已經去上班了,但也不敢下樓貿然去打探,而是趕緊閃身跑進洗手間,決定先洗個澡。

    不能讓他看見自己蓬頭垢面滿臉油光的樣子,口氣和眼屎,都不可以。

    許多年前,兩個人剛開始同居的時候,何蔓一度每天早上都要偷偷早起,到洗手間洗臉刷牙之後再躺回去,面對謝宇做出「睡眼惺忪,清水芙蓉」狀----直到某天終於吃不消了,索性暴露本來面目。

    我就說,哪兒有人一早上剛醒來就這麼幹淨好看的----謝宇得知真相後恍然大悟。

    戀愛到後來就是這樣吧,從一開始全副武裝、只展現最好的那一面,到後來打嗝兒放屁全然沒有忌諱,熟悉彼此像熟悉自己的掌紋,感情才慢慢滲透那層給外人看的假麵皮,流進血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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