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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22:57:34 作者: 楚雲暮
我鬆開他,踉蹌著退了幾步,突然抬眼刺向一臉木然甚至連一滴淚水都沒有的王妞----都是這婆娘害的!三兒是她的男人,她怎麼能為著自己父親眼看著他送死!!!他娘的她個殺人兇手!!憤怒衝上腦袋,我兇狠地朝她衝去,甚至揚起了拳頭,卻不妨被建弟攔腰抱住了:「嘉禾!嘉禾你幹什麼!!!」
她兒子被嚇地哇地一聲痛哭出來,瑟瑟地抱住母親,我爹從人群里沖了出來,一面抹淚一面劈頭蓋臉地抽我:「畜生,這當口了你還在鬧什麼!!」
手握成拳,指甲深深地刺進了肉里,任鮮血順著手腕蜿蜒而下,痛,痛極了,我真地死也沒想到啊!我當初就該強行把他帶進城裡,不該聽他那句「再也別來了」!王嘉禾你真是該死,該死極了!!
王妞慢慢地起身,扶住自己的兒子,平靜地看著我。
仿佛過了半個世紀,我掙開眾人,雙膝一軟,重重地跪在他的靈前,門外一連滾了三個悶雷,電閃雷鳴間我死死地盯著他的遺照,慢慢地伏下身子,連叩三個響頭。
「咚----」第一個,謝你年少情真,十年以來全心待我。
「咚----」第二個,謝你傾囊相助,沒你我已客死異鄉。
「咚----」第三個,謝你千里相隨,為我嘗盡世間冷暖。
三兒,甭管咱之間是愛是恨,是恩是怨,如今都是空談了,我曾以為時至今日我還該恨你,可沒有你我根本不會有今天,而如果當年你不認識我,今天就不會有這樣的結局,往事成灰,三兒,哥給你送行了!
人群中,已經有不少唏噓之聲,柳嬸子甚至哭暈了過去,可我已經什麼也聽不到什麼也沒感覺了,當我直起身子的那一剎那,兩道熱淚無聲息地倘了下來,糊了整臉,漸漸地,連三兒的遺容都要看不真切了。
村裡有守護夜至頭七的習俗,我一直呆在棺材邊兒,任誰勸都不走,王妞依然木著臉,只說隨我便,我真有些恨這個女人了,三兒把一生都給了他們家就換來這樣一句不冷不熱的交代!
到了午夜,一燈如豆,白色的靈幡隨著秋風在不住地打著旋亂舞,周身不由地寒涔涔地起來。我看著三兒,慘笑道:「三兒,我該怕麼……你會回來找我麼?」我想起了我們倆最後的一次訣別----我希望這輩子……都沒認識過你!!三兒啊,你以前就是個聽話乖順的孩子,在這關頭,最後順哥的心一次,讓我陪陪你,好麼?門外突然喀啦一個聲響,我怔了一下,不可置信地轉頭看著屋外,依舊燈影幢幢,哪有人的影子?我起身,慢慢地朝響動處走去,猛地伸手一抓,那人「啊」的一聲叫起來,撲騰著掙扎,仔細一看,正是王壯壯。
我厭著他娘,對他也沒什麼好感覺,何況又夾雜著一股子妒忌的心,沒好氣地板起來年:「小孩子家過來幹什麼!」壯壯眨巴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怯怯地扶著門看了看靈堂,又看了看我,突然拔腿就跑了。
後來每一個晚上他都有來,一直是副受驚的樣子,可和我呆一起的時間卻越來越長,想著他是三兒的骨血,我再怎麼著也終究狠不下心攆他。第三天晚上他敢進來了,和我並肩坐在棺材邊,呆呆地問我:「伯伯,娘說爹睡在這裡面了,那他什麼時候還醒來啊?」
我愣了一下,忍不住心酸,難怪這孩子白天哭靈的時候一滴眼淚也沒有,竟是完全不知道,他自此之後,再沒父親了。我第一次摸了摸他的頭,抽著鼻子:「你爹,要……睡上很久很久,等你長大了,他才醒呢。」
「你騙人!」他順手擦去掛臉上的鼻涕仰起頭瞪我,「爹從沒睡過這麼久,平常晚上他也只睡一會會的!!」
我詫異地看他:「為什麼?」
「他老叫疼啊疼啊的,翻來翻去地睡不著,娘就從東屋裡起來,去西屋陪著爹爹,我親眼見的!」
「你爹哪疼!?」我心一下子跳快了許多,他扁扁嘴:「我哪知道啊!上次半夜偷偷下床去西屋,被爹娘發現了,好一頓打!」
為什麼要打孩子?以三的個性,一定疼死這娃娃的!壯壯又舉手道:「可爹也很疼壯壯的,雖然不常抱壯壯,可有時侯會把壯壯舉高高,用鬍渣子扎壯壯!而且爹還叫壯壯讀書,全村里就壯壯能被千家詩三字經,爹說要好好念書,也考到城裡去……」我聽的呆了,三兒,他該是憎恨著城市裡的一切,怎麼會還……還叫他的兒子,走我那條老路?!
壯壯怕我不信,掀起衣服,拔出一本揉的皺巴巴的書本子:「這是爹給壯壯做的課本,還誇我背詩快,是全村第二聰明的人----爹說最聰明的人是伯伯!」我顫抖著手接過課本----果然……沒錯,那是我小學時候用過的,十來年過去了,連上面的鉛字都有些模糊破損了,我還記得那時候我逞強愛出頭,花一個晚上背完了三字經去氣那個愛生氣的年輕女老師,三兒就坐我同桌,在那捂著嘴兒一個勁地偷笑。我抱起壯壯,輕聲道:「壯壯乖,伯伯還想看你的課本,還有麼?」他一個勁地點頭,就說要帶我去找,臨走時候還特不舍地回頭看著他爹的棺材:「我們就去一會兒,爹爹一個人不會怕的哦?」
外面依然下著滂沱雨,滴水檐下的雨水瀑布似地望下淌,我把他在懷裡捂嚴實了才冒雨衝進他屋裡,依舊是破舊的簡陋的小書房,班駁退色的小書桌,恍惚間我幾乎回到當年,那個我和他耳鬢廝磨無所顧及的當年。壯壯拖出了炕角的一個紙箱,我一個箭步搶了過來,打開----我從上學起所有的書本作業全部都整整齊齊地碼著,按年月時間一本本地放好,雖然舊,卻一點沒破。
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旋風似地席捲了我全部的感知,我幾乎有些站不住腳了,柳三柳三!你不是已經和我割袍斷義老死不相往來恨不得永遠不再見我麼!那麼你這樣做又有何意義!!
門砰地被撞開了,風雨交加中王妞一身縞素地立在門口,依然是腫著眼皮木著臉,竟不看我,只對壯壯陰陰地說:「娘說的話你當沒聽見是吧?皮又癢了我看你。過來。」
她此刻的表情實在可怕,連我都打了個寒戰,壯壯慢慢地挪到我身後,我護著他,啞聲道:「別嚇著孩子,有話慢慢說。」
她無聲地嘶笑了一下:「這我們的家事,和你什麼相干!」這是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我火一下子蹭起來了:「你們的家事?他娘的你老爹的事也是你的家事為什麼卻要三兒賠上一條命?!他就是死在你王家的手上!誰比他冤!」
平地里轟隆隆一串地炸雷,把天映地有如白晝,遠處傳來悶悶的巨響,似乎整個東水村都在微微地搖晃,隨之而來的是驚慌的奔走和呼救----泥石流了,由於砍伐過甚,西坡禿了半邊,時不時就要作災,可我們誰也沒有動一下。
妞妞沒,我沒,連壯壯都被這詭異的氣氛嚇的不敢妄動。
「我害死他的?」王妞突然笑了,揚著頭高聲地笑,那聲響似乎直衝雲霄,尖利地如同夜梟在嘶叫,「是,要不為著我爹三哥不會上山,可要不是為著你這畜生三哥根本不會死!!你要問死因是吧?!好!你過來!我讓你看!」她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把把我拽出門來,反手就將壯壯鎖在房裡,不管他如何的哭鬧喊叫,她的神色在這樣的雨夜裡,竟是如夜叉般悽厲。
我連摔帶爬地被她拉進了靈堂,在棺材邊站定了,她撫蓋而笑:「敢開棺麼?王嘉禾?」我被激地熱血沸騰,似乎周身的血管都要爆裂開來:「開!」我要看個清楚!棺蓋上的釘子沒釘嚴實,很快就杴了起來,我抵著棺材邊,暴喝一聲,沉重的木棺蓋緩緩地被推移開來!
我很快就後悔了,我不敢相信那裡面躺著的是柳三!屍體並沒有腐爛,可卻再不是我記憶中的三兒了,面上的泥污即便是洗淨了,五官也似乎潰爛地分辨不清,周身腫脹著,裸露的手臂上爬滿了已經發黑的紫紅的膿瘡和疤痕,再望下看,我的心碎了----
柳三穿著正是當年他新婚之夜,親手在我眼前撕碎的仔褲,如今洗地發白了,fèng補地仔仔細細,針腳密密地蜿蜒而下,卻是撐地仿佛快要爆裂----我已經看見他發硬而腫脹的小腿從從褲子的破處強行擠了出來。
「我這輩子,就不適合穿這玩藝!」
三兒!三兒!為什麼!我嚎啕大哭,憤恨地一下一下地捶打著堅硬的棺壁,心裡痛極恨極悔極,王妞冷冷地看著我:「你該看出來了吧,就是沒失足,三哥也撐不過三個月了。他是愛滋病,沒治的。拖個三五年,到頭了。」
「你胡說!他好好兒的!怎麼會有這病!」我跳起來,鼻涕眼淚流了一嘴,抖著手擦去我大聲地吼道。
「好好的?呵呵,嘉禾,當年,我怎麼會喜歡你這樣的人呢?你的拒婚叫我連頭都抬不起來做人只有叫著柳三一起進城,他一直陪著我寬慰我,我才注意到你身邊,還有這麼一流人物----可慢慢地我也看出來你們不對勁了,三哥那個實心眼的,甚至根本不會隱瞞----王嘉禾,你忘了當年你們在城裡一起捱苦的時候出過一場車禍?你那時候命都快沒了,醫生卻不見錢就不給治,哈----這他娘的什麼救死扶傷!城裡都是人吃人!我那時候剛墮了第二胎,那個畜生說什麼會負責會離婚全都在騙我,是三哥出了錢給我流掉,所以我和他那時候誰也沒錢救你!三哥恨地幾乎要跳樓陪著你去,這時候秦商來了,他一本存摺救你一條命,你知道三哥心裡什麼滋味兒麼?看著你故意地和別人親親熱熱這傻瓜什麼都不敢說,他那時候就存了退讓成全的傻想頭了,可終究心裡捨不得,後來,一個同鄉的出來打工的說有大錢可以賺,他就傻忽忽地跟著去見了血頭----半斤血三百塊錢,本來輸成分血會好一些,可為了多賺錢償你的醫藥費,他天天去賣血,都是賣全血,整隻胳膊扎的都是針眼兒,他的血換了錢,換成你的藥你的補品吃下肚去!都為著不想拖累你----你那時候有沒有問過他一句?!後來,血頭忽然不肯要他的血了,三哥以為是他賣的太頻繁了,於是登門跪著求他讓他抽血,那個混蛋就輕飄飄地丟過一張紙----血清HIV檢驗,陽性。那時候他沒敢和你說只偷偷來找我,打聽了才知道,這就是愛滋!絕症!他才二十歲不到啊!!王嘉禾,你要他……怎麼活下去?!」